顾怀瑾额角的伤口在宋昭雪每日准时送去的伤药和看似不经意的、掺入了滋补药材的清淡膳食调理下，愈合得很快。不过几日，便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在他冷白的肤色上，平添了几分破碎的锐利。
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古怪的默契。宋昭雪不再亲自送晚膳，但每日换药必定准时出现，动作利落，言语简洁，换完即走，不多停留一刻。顾怀瑾也从不询问，只在换药时微微仰头配合，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虚空处，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很快就被来自御书房的一道口谕打破。
传旨的是高公公本人，他脸上带着惯常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对宋昭雪道：“宋掌司，陛下宣你即刻前往御书房觐见。”
又见？宋昭雪心中警铃大作。距离上次因积食传召并未过去太久，此次突然宣见，所为何事？她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近日经手的皇帝膳食，确认并无任何疏漏，这才稳下心神，恭敬应道：“是，臣遵旨。”
再次踏入那间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宇，宋昭雪依旧低眉顺眼，姿态恭谨。
“平身吧。”景和帝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昭雪谢恩起身，垂首侍立。
殿内安静了片刻，只有皇帝翻阅奏折的沙沙声。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朕听闻，”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淡，“你近日，常往质子宫走动？”
宋昭雪的心猛地一沉，背后瞬间沁出冷汗。果然！皇帝的眼线，无处不在！她与顾怀瑾那点看似隐秘的接触，终究还是落入了皇帝耳中。
她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跪伏在地，声音清晰而镇定：“回陛下，臣前几日确曾前往质子宫。只因质子殿下不慎摔伤额角，伤势颇重，那边伺候之人手足无措，臣略通些许粗浅医术，便冒昧前去为其包扎上药。此事乃臣擅作主张，未能及时禀报，请陛下恕罪！”
她没有否认，而是直接将事情摊开，将动机归结于“略通医术”和“不忍见伤势加重”，姿态放得极低。
“哦？摔伤？”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信或不信，“倒是巧。朕还听闻，你与他，似乎颇为……投缘？”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一个是他国送来、身份敏感的质子，一个是新近得宠、手握部分御膳之权的女官，若真“投缘”，其意味便耐人寻味了。
宋昭雪额头触地，语气愈发恭谨惶恐：“陛下明鉴！臣蒙陛下天恩，擢升掌司，心中唯有感激涕零，日夜所思，皆是如何尽心竭力侍奉陛下与太后娘娘，以报天恩于万一。质子殿下身份尊贵，然终究是客居，臣与之仅有数面之缘，送膳、疗伤皆因职责所在或一念之仁，绝无半分私交，更不敢妄言‘投缘’！臣之心，日月可鉴，唯忠于陛下！”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将一切接触都归因于“职责”和“仁心”，并再三强调对皇帝的忠诚，绝口不提任何私人情分。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宋昭雪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同实质。
良久，皇帝才缓缓道：“起来吧。”
“谢陛下。”宋昭雪依言起身，依旧垂着头，不敢有丝毫放松。
“你是个聪明人。”景和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应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朕赏识你的手艺，也望你……好自为之。”
“臣，谨记陛下教诲！”宋昭雪再次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敬畏。
“北狄使团，不日将抵京。”皇帝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届时，宫中会有接待宴饮。质子宫那边……你既通医术，便由你负责盯着些，确保他……安然无恙，莫要在使团面前，失了朕的体面。”
宋昭雪心中剧震。皇帝这是……将她放在了监视顾怀瑾的位置上？是试探？还是警告？亦或是真的只是需要一个确保质子“安然无恙”的眼线？
她不敢深思，只能立刻应下：“臣，遵旨。”
“退下吧。”
“是。”
退出御书房，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宋昭雪才发觉自己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皇帝寥寥数语，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他知道了她与顾怀瑾的接触，予以警告，却又将“照看”（实为监视）顾怀瑾的任务交给了她。
这其中的意味，太过复杂。是信任？是考验？还是将她置于一个更加微妙、更加危险的境地？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那无形的网，收得更紧了。
而此刻，质子宫内。
顾怀瑾站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在额角那道新疤上摩挲着。琉璃般的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个负责洒扫庭院、几乎从不与他交流的老哑太监，在清扫他窗下的落叶时，极其隐晦地，用扫帚在地上划了几个短暂的痕迹，随即又迅速抹平。
那痕迹代表的含义，只有他懂。
——陛下已知，宋氏往来。北狄使团将至，小心。
顾怀瑾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果然，这宫里，没有秘密。
皇帝的警告，宋昭雪的疏离与不得已的靠近，北狄使团带来的未知变数……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漩涡般，向他席卷而来。
他闭上眼，感受着额角疤痕传来的细微刺痛。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
只是不知，那位被皇帝亲自推到棋盘边的宋掌司，下一步，又会如何落子？
而他，又该如何在这帝心莫测、杀机四伏的局中，寻得那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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