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被顾怀瑾制服的刺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被宋昭雪动用尚膳监的关系,悄无声息地关进了御膳房后身一处废弃的地窖里。她没有声张,只是加派人手严加看管,同时暗中调查那小太监的来历和内务府传话的真伪。结果不出所料,那小太监如同人间蒸发,内务府也矢口否认曾传召过她。
线索似乎断了。但宋昭雪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对方一击不中,定然还有后手。而北狄使团入京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种外松内紧的氛围中。尚膳监更是忙得人仰马翻,光禄寺、内务府往来协调的人员络绎不绝。宋昭雪作为掌司,也被抽调参与部分宴席菜单的拟定和食材的最终确认,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无论多忙,她每日“探视”质子宫的行程,却雷打不动。这既是皇帝的旨意,也成了她下意识想要确认某种“安全”的习惯。
这日傍晚,她处理完手头繁杂的事务,踏着夕阳的余晖,再次走向那座孤寂的宫殿。不知为何,越靠近,她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就越发强烈。
质子宫外,一切如常。两个值守的小太监靠在门边打盹,见到她来,慌忙起身行礼,神色间并无异样。
宋昭雪微微颔首,推门而入。
殿内的景象,却让她瞬间僵立在门口,血液几乎倒流。
一片狼藉。
桌椅翻倒,杯盘碎裂,书籍散落一地,连那扇顾怀瑾常伫立的窗户,窗纸也被撕破,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尚未散尽的酒气,以及一种……暴戾过后残留的死寂。
顾怀瑾背对着她,站在那片狼藉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衣袍,身形挺拔,但宋昭雪却能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那不是害怕,是某种情绪达到极致后,濒临崩溃的边缘。
地上,除了碎片,还散落着一些被撕扯得不成形状的纸页,隐约可见上面写着某种她不认识的、属于北狄的文字。还有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酒壶,残存的酒液在地面上蜿蜒,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宋昭雪的心猛地揪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怀瑾。即便是额角流血那次,他也只是沉寂冰冷,而非此刻这种几乎要毁灭一切的、压抑到极致的狂怒。
“殿下……”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顾怀瑾猛地转过身。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此刻不再是冰封的湖泊,而是燃起了滔天的烈焰,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刻骨的仇恨、屈辱,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额角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激动的情绪下,也隐隐泛着红,如同某种屈辱的烙印。
他的目光落在宋昭雪身上,那眼神陌生而骇人,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某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滚。”
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宋昭雪没有动。她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烧殆尽的怒火,看着他因为极力克制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脚下那些被撕碎的、可能承载着某种噩耗的纸页……
她忽然明白了。
北狄使团。一定是北狄使团带来了消息。一个对他而言,足以摧毁所有理智和希望的消息。
是北狄国内出了变故?是他的亲人遭遇不测?还是……大雍皇帝,或者北狄使团本身,对他提出了某种无法接受的、极具侮辱性的条件?
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让你滚!听见没有!”顾怀瑾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暴戾。他随手抓起脚边一个碎裂的瓷片,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有一片甚至擦着宋昭雪的裙角飞过。
殿外值守的小太监听到动静,探头看了一眼,吓得脸色煞白,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宋昭雪站在原地,裙裾被溅起的碎片划破了一道口子,但她依旧没有后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困在绝境里,只能用最激烈的方式发泄痛苦的少年。
她的沉默,似乎进一步刺激了顾怀瑾。
他低吼一声,像是受伤的野兽,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尚且完好的立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殷红的血迹,瞬间从他指关节渗出,染红了冰冷的木头。
“为什么……为什么……”他低着头,声音变得低沉而绝望,如同困兽的呜咽,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那里面蕴含的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
宋昭雪的心脏,像是被那声声绝望的质问狠狠撞击着。
她看着他手上不断滴落的鲜血,看着他因为痛苦而蜷缩起来的背影,看着他在这空荡冰冷的宫殿里,独自承受着来自故国和敌国的双重碾压……
那一刻,什么皇帝的警告,什么明哲保身,什么身份悬殊,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过满地的狼藉,走到他的身后。
然后,伸出手,从后面,轻轻地,环抱住了他紧绷而颤抖的身体。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试探,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顾怀瑾的身体骤然僵住,所有的颤抖和呜咽在瞬间停滞。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和血腥味。
宋昭雪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的坚硬,能感受到他身体里那股尚未平息、依旧在冲撞的狂暴力量。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去触碰他那冰封而绝望的世界。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顾怀瑾僵硬的身体,慢慢地,一点点地松懈下来。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她抱着,仿佛从这无声的拥抱中,汲取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对抗整个世界的暖意。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立柱上,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混着手上的血迹,砸落在尘埃里。
宋昭雪感觉到他身体的放松,心中轻轻松了口气。她依旧没有松开手,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微凉的背脊上,听着他那逐渐平复下来的、沉重的心跳。
这一刻,没有掌司,没有质子。
只有两个在深宫寒夜里,偶然靠近,互相汲取一点微光的,孤独的灵魂。
殿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