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质子宫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破碎的器物被悄无声息地更换，撕毁的纸屑被打扫干净，连那浓烈的酒气也渐渐被更深的寒冷驱散。
顾怀瑾再次变成了那座冰封的雕塑。他依旧沉默，依旧疏离，甚至比以往更加沉寂，仿佛那一晚的失控与脆弱，只是一场幻觉。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宋昭雪依旧每日前往“探视”，依旧带着精致的点心和温补的汤水。她不再只是公事公办地询问伤势，有时会沉默地陪他坐一会儿，有时会在他用餐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些宫中无关紧要的趣闻，或者御膳房新得了什么稀罕食材。
她不再试图窥探他内心的风暴，只是提供着一种安静的、不带评判的陪伴。
顾怀瑾大多数时候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偶尔，在她提到某些食材或做法时，他会极轻微地抬一下眼睫，或者在她放下食盒准备离开时，那琉璃般的眸子会随着她的身影移动一瞬。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冰面上乍现的裂痕，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
宋昭雪知道，那晚的拥抱，打破了一些东西，也建立了一些东西。一种超越身份、超越利害、基于最原始的理解与怜悯的微弱联系，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这日，宋昭雪照例提着食盒来到质子宫。推开殿门，却见顾怀瑾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或站在阴影里，而是坐在那张唯一完好的小几旁，几上摊开着一本书册。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今日做了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听不出那夜的狂怒与绝望。
宋昭雪微微一愣。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询问膳食。
她稳了稳心神，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如常回答：“今日炖了山药鸽子汤，温补益气。另做了几块茯苓糕，用的是新磨的米粉，加了蜂蜜，口感软糯。”
食盒揭开，汤品的清香和糕点甜润的气息弥漫开来。
顾怀瑾的目光在食物上停留片刻，又移回宋昭雪脸上，琉璃般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你每日费这些心思，究竟为何？”
宋昭雪摆放碗筷的手顿了顿。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回避：“殿下是聪明人，何必多问。有些事，陛下看得见，太后也看得见。”
她将动机归于“奉命行事”和“明哲保身”，这是最安全，也最符合她如今人设的回答。
顾怀瑾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
“仅仅如此？”他追问，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伪装。
宋昭雪与他对视着，殿内一时寂静。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和探究，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戒备，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忽然想起那晚他绝望的呜咽，想起他手上淋漓的鲜血，想起他背上传来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沉默了片刻，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奴婢只是觉得，在这宫里，能好好吃一顿饭，睡一个安稳觉，有时……也是一种奢求。”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给出了一个更接近真相的答案。
顾怀瑾眸中的锐利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了然的沉寂。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宋昭雪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话。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吐出了两个字：
“……多谢。”
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殿内，却重若千钧。
宋昭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知道，这两个字，不仅仅是为了今日的膳食，更是为了那晚，她没有转身离开的拥抱。
她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将盛好的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汤要趁热喝。”
顾怀瑾没有再说话，拿起勺子，安静地开始用餐。
这一次，他吃得很慢，也很认真，仿佛在品尝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
宋昭雪坐在一旁，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离开。她看着他优雅而沉默的侧影，看着他额角那道已经变得很淡的疤痕，心中一片澄澈。
他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誓言，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结盟。
但就在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和长久的沉默中，一种无声的盟约，已然达成。
他接受了她的靠近，她的庇护（尽管这庇护如此微薄），也默认了她在他这盘死局中，那一点点特殊的位置。
而她，则在履行皇帝“监视”任务的外壳下，真正地将这个孤绝而危险的少年，划入了自己需要“照看”的范畴。无关风月，更像是一种……在残酷世界里，对同类本能的维护。
这盟约脆弱得不堪一击，建立在流沙之上，随时可能因为任何风吹草动而崩塌。
但在此刻，在这座冰冷孤寂的宫殿里，它真实地存在着。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
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狄使团，明日便要入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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