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终在一片虚伪的和乐中散去。北狄使团被礼部官员簇拥着前往驿馆,太和殿内灯火渐次熄灭,只留下宫人默默收拾残局的身影。
宋昭雪安排好尚膳监的后续事宜,踏着满地清冷的月光和尚未融尽的残雪,往回走。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她却仿佛感觉不到,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宴席上耶律洪德那羞辱的嘴脸,以及顾怀瑾平静之下那深不见底的暗流。
行至通往尚膳监与质子宫岔路口的宫墙下,她下意识地停顿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条被黑暗吞噬的、通往孤殿的小径。
他此刻,在做什么?是独自舔舐伤口,还是在酝酿着什么?
就在她踌躇之际,一个低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身后的阴影里响起:
“宋掌司。”
宋昭雪浑身一僵,猛地转身,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用来处理食材的、锋利的小刀。
月光勉强照亮了墙角,一个穿着不起眼内侍服饰、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站在那里,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
“谁?”宋昭雪声音紧绷,全身戒备。
那人缓缓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熟悉的、在暗夜中依旧清亮的琉璃眸子。
顾怀瑾!
宋昭雪心中剧震,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随北狄使团……不,他如今身份尴尬,恐怕连跟随使团的资格都没有,应是早已回了质子宫才对。
“殿下?”她压下惊疑,低声道,“您为何在此?太危险了!”
私自离开居所,夜遇宫人,若是被巡夜侍卫或任何有心人看到,都是大罪!
顾怀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向前一步,从阴影中完全走出。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宋昭雪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激烈的情绪,有未散的屈辱,有冰冷的杀意,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你都看到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不是疑问,是陈述。
宋昭雪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很好。”顾怀瑾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惨淡,“那你当知,耶律洪德,乃至整个北狄王庭,都已容不下我。”
宋昭雪心头发紧,没有接话。
顾怀瑾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她:“宋昭雪,我只问你一次。”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寒气:
“你,可愿助我?”
寒风卷着雪沫,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带来刺骨的冷意。
宋昭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将她视为最后一根浮木的期盼与审视,也看到了那期盼之下,隐藏的、若她拒绝便会立刻斩断所有联系的冰冷决绝。
助他?助一个被母国抛弃、被敌国囚禁、前途未卜的质子?这无异于火中取栗,与虎谋皮!一旦事发,便是万劫不复!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拒绝。
可是,她眼前闪过他额角流血却依旧挺直的背影,闪过他被耶律洪德当众羞辱时那死水般的平静,闪过那晚他在她怀中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想起自己穿越而来,在这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挣扎。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是同类。都被这巨大的牢笼禁锢,都在寻找着一线生机。
若她拒绝,他或许真的会就此沉沦,或者走向更极端的毁灭。
若她答应……前路便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尸骨无存。
时间,在寂静中对峙。
顾怀瑾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灼热,渐渐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败。他似乎从她的沉默中,读到了答案。
他缓缓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最后一点光亮,准备后退,重新融入那片冰冷的黑暗。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如何助你?”
宋昭雪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落入他耳中。
顾怀瑾猛地顿住脚步,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宋昭雪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静的冰雪之色:“殿下需知,奴婢人微言轻,能做的有限。且此事关乎性命,殿下若信我,便需坦诚。否则,不如就此别过,只当今夜从未相见。”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划下了道儿。她要评估风险,也要确认他的“价值”。
顾怀瑾眸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一种濒死之人看到生机时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貌刻入灵魂深处。
“好。”他哑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我不会让你涉险。至少……不是现在。”
他上前一步,靠得极近,近到宋昭雪能感受到他冰冷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
“耶律洪德此番前来,名为修好,实为试探,甚至……可能带有秘令。”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惊心,“我要知道,他与大雍朝中,哪些人有接触。尤其是……兵部,以及与北境军务相关之人。”
宋昭雪心中巨震。他这是要她探查北狄与大雍内部可能的勾结?他想做什么?复仇?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只是一个掌司,”她提醒他,“接触不到朝臣。”
“无需你直接接触。”顾怀瑾目光锐利,“尚膳监负责宫中部分饮宴用度,与内务府、光禄寺乃至宫中采买皆有联系。留意异常的人员往来,特殊的物资调配,尤其是……与北狄使团相关的部分。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有用。”
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心长春宫旧人,以及……御前那位王公公。”
宋昭雪瞳孔微缩。他连王公公都知道!看来,他对这宫中的暗流,了解得远比她想象的更深。
“我明白了。”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她懂。
“此事若成,”顾怀瑾看着她,琉璃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幽暗的光,“我顾怀瑾,欠你一条命。”
宋昭雪摇了摇头:“奴婢不需要殿下的命。只望殿下记得,无论日后如何,莫要辜负今夜这场雪。”
莫要辜负这场雪下的信任,莫要成为另一个耶律洪德。
顾怀瑾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良久,他郑重地、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保重。”
说完这两个字,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迅速退入身后的黑暗,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宫墙下,只剩下宋昭雪一人,独立风雪中。
她看着顾怀瑾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掌心因为紧张而布满冷汗,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前路是深渊,是刀山,是万丈悬崖。
但她心中,却奇异地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平静。
既然这世道不容她安稳度日,那便……索性搅他个天翻地覆!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转身,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向自己那间小小的值房。
风雪更急了,将方才两人站立处的脚印,迅速覆盖,抹去了一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