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如同雪夜里的鬼魅,来得无声,去得无痕。质子宫内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窗外风雪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顾怀瑾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的玉佩和令牌冰冷刺骨,那寒意仿佛沿着他的经脉,一路冻结到了心脏。
“三日后,子时,东华门。”
这九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自由、复仇、王位……这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近在咫尺,只需要他踏出这一步。
可这一步,注定要踏着谁的尸骨?
阿木尔那句“不拘小节”言犹在耳,带着草原法则的冷酷与理所当然。在这盘天下棋局中,一颗棋子的牺牲,确实微不足道。
宋昭雪……
她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是那个在御膳房灶膛前灰头土脸的烧火丫头,也不是那个在御前沉稳应答的宋掌司,而是那个在雪夜宫墙下,问他“可愿助我”时,眼中带着孤注一掷亮光的女子;是那个在他失控崩溃时,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给予他无声慰藉的女子。
她聪明,敏锐,懂得在这深宫里如何保全自己,却又在某些时候,流露出一种与这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
他若一走,皇帝震怒之下,第一个被迁怒的,必然是她这个“监视者”。失察之罪,勾结之嫌,足够她死上十次。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被侍卫拖走时,那双沉静的眸子会如何看向他——是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是被背叛的冰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在这吃人的宫廷里,心软就意味着死亡。为了活下去,他早已将柔软的情感剥离、埋葬。
可为什么……此刻会如此挣扎?
是因为那碗在寒冷冬夜里温暖过他肠胃的烩片儿汤?是因为那碟藏着密信的茯苓糕?还是因为……那短暂却真实的、两个孤独灵魂的相互靠近?
他猛地转身,一拳重重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沉闷的响声在空荡的殿内回荡。手背瞬间红肿,渗出血丝,但那点疼痛,远不及他内心撕裂的万分之一。
一边是血海深仇和唾手可得的王权,一边是一个曾给过他微弱暖意的异国女子。
如何选?
他似乎……没得选。
从他出生在北狄王庭,从他被作为质子送入大雍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早已注定充满了血腥与背叛。他走的,本就是一条白骨铺就的路。
情感,是这路上最奢侈也最致命的累赘。
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枚代表着生路与权力的令牌,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最后,凝结成一片毫无温度的荒漠。
他走到书案前,磨墨,铺纸。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然后,他提笔,蘸墨,在那张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不是北狄文,也不是他惯常使用的工整楷书,而是一种略显生涩、却带着独特风骨的字体——那是宋昭雪偶尔在核算单据时,会无意中流露出的、与他所知所有字体都不同的笔迹。他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模仿了七八分。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将纸条仔细折好,藏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似乎永无止境的风雪,琉璃般的眸子里,只剩下深渊般的沉寂。
他在等。
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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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皇宫内外依旧笼罩在北境战事和清洗叛徒的紧张氛围中。质子的处境愈发微妙,连负责送膳的小太监都显得战战兢兢,放下食盒便逃也似的离开。
宋昭雪依旧每日前来。她能感觉到顾怀瑾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沉寂,那不是心死,更像是一种……风暴来临前,极致的压抑。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比以往更深,更复杂,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近乎悲凉的决绝。
她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第三日,傍晚。天色阴沉,大雪未有停歇的迹象。这或许是阿木尔行动前,她最后一次“探视”。
守卫的盘查格外严厉,几乎将食盒拆开翻检。宋昭雪面色平静地应对着,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种程度的戒备,绝不寻常。
进入殿内,顾怀瑾依旧坐在老位置。他没有看她,只是望着窗外被雪覆盖的枯枝。
宋昭雪如常摆放膳食,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几分。她感觉到顾怀瑾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手上。
就在她放下最后一碟点心,准备如常告退时,顾怀瑾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这雪,不知还要下多久。”
宋昭雪动作一顿,抬眼看他。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说出与伤势、膳食无关的话。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轻声道:“看这云层,怕是还要下一夜。”
顾怀瑾缓缓转过头,琉璃般的眸子对上她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封,也没有了那夜的狂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温柔的……悲悯?
宋昭雪的心猛地一跳。
“是啊,还要下一夜。”他重复着她的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她的容貌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
“保重。”
说完,他便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恢复了那尊沉默雕塑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从未发生。
保重……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宋昭雪耳边炸响!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在这种时候?用这种语气?
电光火石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他要行动了!就在今晚!
阿木尔!接应!离开!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他是在向她告别!用这种隐晦的、却足以让她警觉的方式!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攫住了她。他若走了,她怎么办?皇帝绝不会放过她!
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冲撞着。
揭发他?现在去告诉皇帝,还能阻止他!这是最明智、最自保的选择!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狠狠压了下去。她眼前闪过他额角流血的样子,闪过他被耶律洪德羞辱时挺直的脊梁,闪过雪夜里他那双染血的、绝望的眸子……
她做不到。
那么,装作不知?任由他离开,然后独自承受皇帝的怒火?
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和窗外风雪的呼啸。
顾怀瑾依旧背对着她,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孤绝,又那么脆弱。
宋昭雪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没有再看顾怀瑾,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微微屈膝:
“殿下慢用,奴婢告退。”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走出了质子宫。
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顾怀瑾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闭上眼,将头抵在冰冷的窗棂上,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她懂了。
他的告别,她收到了。
这样……也好。
而走出质子宫的宋昭雪,并没有直接回尚膳监。她站在漫天风雪中,任由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试图冷却那几乎要沸腾的思绪。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既然无法两全,那便……赌一把!
赌他的承诺,赌自己的判断,赌这命运,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拢紧衣襟,朝着与尚膳监相反的方向,踏着坚定的步伐,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她要去一个地方,下一个,或许能救他,也能救自己的……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