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大雪纷飞,整个皇城被裹在一片死寂的白茫之中。戌时刚过,宫门早已下钥,各宫各殿也早早熄了灯火,唯有巡夜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和风雪呼啸声交织,更添几分肃杀。
宋昭雪没有回值房。她借口核对明日太后寿辰宴席的最终食材清单,滞留在尚膳监与内务府交接文书的小公廨里。炭盆早已熄灭,寒气侵骨,她却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都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倾听着宫墙之外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煎熬。她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手心因为紧张而布满冷汗。
子时将近。
风雪似乎更大了,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却与风雪节奏迥异的嘈杂声,隐隐从皇宫东面的方向传来!那声音混杂着短促的呼喝、兵刃交击的脆响,还有马蹄践踏积雪的闷响!
来了!
宋昭雪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瞬间涌入。
东华门方向,隐约可见火光闪动,人影幢幢!
混乱发生了!
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官服,确保没有任何褶皱,然后推开公廨的门,步履沉稳地走了出去。
她没有走向东华门,而是转向了通往御书房的宫道。
这个时辰,御书房的灯火,果然还亮着。北境战事吃紧,皇帝定然尚未安寝。
值守的侍卫认得她,见她深夜前来,有些讶异,但还是上前阻拦:“宋掌司,陛下正在处理军务,不见外人。”
宋昭雪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凝重,声音清晰地说道:“劳烦通禀,尚膳监掌司宋昭雪,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宫禁安全,必须立刻面见陛下!”
侍卫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又知她近日颇得圣心,不敢怠慢,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去通传。
片刻后,侍卫出来:“宋掌司,陛下宣你进去。”
宋昭雪定了定神,迈步踏入那间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弥漫着压抑气息的殿宇。
景和帝正负手站在巨大的大雍疆域图前,眉头紧锁,显然心情极差。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回,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不耐:“何事如此紧急?”
宋昭雪跪伏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陛下,臣……臣方才在核对明日宴席单子时,隐约听得东面似有喧哗兵戈之声,心中不安,特来禀报!”
景和帝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东面?东华门?”
“臣……臣不敢确定方位,但声音确是从东面传来。”宋昭雪将头埋得更低。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慌乱脚步声和惊呼!
“陛下!陛下!不好了!”一个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东华门……东华门有北狄细作接应,质……质子顾怀瑾,他……他杀了守卫,夺门跑了!”
“什么?!”
景和帝勃然变色,龙颜震怒!他一把抓起御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发出砰然巨响!
“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给朕追!关闭所有城门!全城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帝的声音因为暴怒而嘶哑,带着滔天的杀意,“传令九门提督,封锁京城,一只鸟也不许给朕放出去!”
“是!是!”那内侍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瞬间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宋昭雪压抑的呼吸声。
景和帝猛地将目光投向依旧跪伏在地的宋昭雪,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洞穿:“宋昭雪!”
“臣在!”宋昭雪心头一紧。
“你……”皇帝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方才说,听到东面喧哗?你为何会在那时,恰好在能听到东华门动静之处?”
来了!最危险的质问!
宋昭雪抬起头,脸上是一片恰到好处的后怕与惶恐,眼神却努力保持着镇定:“回陛下,臣因明日太后寿辰宴席事关重大,唯恐有疏漏,故在内务府公廨核对清单至深夜。彼处……彼处距离东华门确不算远。臣听到异响,心中惊疑,想起近日北狄犯边,宫禁森严,恐有宵小作乱,危及陛下与太后安危,这才冒死前来禀报!臣……臣万万没想到,竟是质子出逃!”
她将动机完全归结于“忠于职守”和“担忧圣驾”,合情合理,且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景和帝盯着她,眼神变幻不定,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殿内气氛凝滞到了极点,宋昭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半晌,皇帝眼中的杀意稍稍收敛,但语气依旧冰冷:“你倒是有心。起来吧。”
“谢陛下!”宋昭雪暗暗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她依言起身,垂首侍立,不敢多言。
“顾怀瑾……”景和帝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和漫天风雪,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与冷厉,“朕待他不薄,他竟敢如此!看来,是朕太过仁慈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宋昭雪身上:“你近日‘探视’,可曾发现他有任何出逃的迹象?”
宋昭雪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她不能说自己毫无察觉,那显得无能;也不能说察觉太多,那会引起怀疑。
她斟酌着词语,谨慎回道:“回陛下,质子殿下自北狄使团入京后,确实愈发沉默,心事重重。臣……臣曾觉他眼神偶有异样,似有决绝之色,但因其一贯沉寂,臣只道他是因故国之事心灰意冷,未曾……未曾敢往出逃之事上想。是臣失察,请陛下治罪!”
她承认了自己“有所察觉”,但将这种察觉归结于对顾怀瑾情绪的判断失误,并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
果然,景和帝听完,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冷哼一声:“他处心积虑,连王德安都能买通,岂是你能轻易看透?此事,罪不在你。”
宋昭雪心中大石终于落地,连忙躬身:“谢陛下明鉴!”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统领浑身浴雪,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惶:
“陛下!末将等追至城外十里坡,与接应之敌血战,斩杀数人,但……但那顾怀瑾,被其同党拼死护卫,已……已突破拦截,往北遁入山林,不知所踪!”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景和帝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灯架,灯火摇曳,将他狰狞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胸口剧烈起伏,良久,才强行压下怒火,声音如同淬了冰:
“传朕旨意!北狄质子顾怀瑾,背信弃义,畏罪潜逃,形同叛逆!即日起,废其质子身份,全国通缉!凡有擒获或献其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另,质子宫所有伺候人等,监管不力,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冰冷的旨意,带着血腥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御书房。
宋昭雪垂着头,听着那一道道残酷的命令,心中一片冰凉。她赌赢了前半局,保住了自己。但顾怀瑾……他终究还是踏上了那条布满荆棘的逃亡之路。
而皇帝这滔天的怒火,这血腥的清洗,才刚刚开始。
她站在殿中,如同立在万丈悬崖之边,脚下的冰雪,正在缓缓裂开。
风暴,已然降临。而她,已被彻底卷入了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