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禁军已列好仪仗,明晃晃的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却挡不住人群里探出来的无数脑袋。有穿锦缎的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摇着折扇,跟身边人赌沈将军此次能得多少赏赐;也有挎着竹篮的妇人,踮着脚往城门方向望,想看看这位传闻中“面如冠玉、性如寒松”的将军究竟长什么样。沿街的酒肆茶楼早把红灯笼挂了出来,伙计们站在门口吆喝,连平日舍不得用的上好碧螺春,今日都沏得满街飘香。
暮春的长安,被一层金红的霞光裹着,连空气里都飘着新酿梅子酒的甜香。朱雀大街从辰时起就没安静过,青石板路被往来的马蹄踏得脆响,百姓夹道的欢呼像涨潮的浪,一波叠着一波往城门方向涌——今日是骠骑将军沈清砚班师回朝的日子,这位年方十九便平定漠北、护得边境十年无虞的少年将军,早成了长安人嘴里最鲜活的传奇。
申时刚过,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沙场特有的沉雄气势。人群瞬间静了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只见一队玄甲骑兵率先出现在视野里,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踩得精准角,甲胄碰撞的“叮当”声里,一杆绣着“沈”字的玄色大旗迎风展开,旗角扫过空气,都带着股肃杀的劲儿。
旗队之后,便是沈清砚。他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身上,马鬃被精心梳理过,额前还系着一朵朱红的绒花——那是长安百姓迎接功臣的规矩。沈清砚穿着一身玄色织金软甲,甲片上的云纹在夕阳下流转着细碎的光,肩甲处还沾着几点没来得及擦拭的漠北沙尘,像是把边关的风霜也带回了这繁华京都。他的头发用一支赤金束发冠固定着,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衬得那张本就英挺的脸,多了几分刚柔相济的味道。
方才在城楼上,陛下握着他的手说了半响的“栋梁之材”,还赏了黄金百两、锦缎千匹,连他那远在江南的母亲,都被追封了诰命。可沈清砚脸上没多少喜形于色的模样,只微微垂着眼听着,眉宇间那点属于战场的冷锐,像是冻住的冰,没那么容易化开。此刻面对百姓的欢呼,他也只是抬手虚按了按,指尖骨节分明,指腹还留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那动作算不上热情,却莫名让近前的喧哗低了半分——大抵是常年领军的人,身上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威严。
随行的亲兵捧着他的佩剑“寒川”,剑鞘是深海乌木做的,上面镶嵌着七颗东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沈清砚的目光淡淡扫过沿街挂着的彩绸,掠过酒肆里举杯的百姓,最后落在了街角那棵半落花瓣的老槐树上。
。那棵槐树有些年头了,枝桠长得格外繁茂,粉色的槐花瓣像雪一样往下落,铺在地上,成了一片浅浅的粉毯。
恰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槐树下的窄巷里传来,还夹杂着纸张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
苏云笺怀里抱着半叠刚誊抄好的账簿,跑得气喘吁吁。她今日穿了件最素净的浅青色襦裙,领口和袖口都洗得有些发白,裙摆还被巷子里的青苔沾了块湿痕。这账簿本是相府账房先生的活计,可嫡母王氏说“庶女也该学着为家里分忧”,便把这活派给了她,还撂下话:“日落前必须把账册送回府里,晚了一步,就别想吃饭了。”
苏云笺不敢耽搁,从城西的账房出来后就一路小跑。怀里的账册用细麻绳捆着,可风一吹,最上面的几张还是被掀了起来,她慌忙腾出一只手去扶,没留神巷口突然涌来的人潮——那是一群想往前挤着看沈清砚的孩童,正吵吵嚷嚷地往大街中间跑。
苏云笺躲闪不及,脚下被一块凸起的青石板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踉跄着撞了出去。怀里的账册“哗啦”一声散了一地,几张轻飘飘的纸页还被风吹得往大街中间飞,眼看就要落到沈清砚的马前。
“当心!”
一声沉喝自身前响起,带着点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苏云笺只觉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却有力的手攥住,那力道不重,却像有股稳劲,稳稳托住了她下坠的身子。紧接着,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接住了那些飞出去的账册,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着点沙场未散的凉意,还有薄茧蹭过皮肤的细微触感,却意外地不硌人。
苏云笺猛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沈清砚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她的裙角,带来一阵奇特的味道——那是漠北的风沙味、战马的汗味,还有阳光晒过铠甲的暖意,混在一起,一点都不冲鼻,反倒让人觉得安心。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得轻佻,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像藏着边关的星空。此刻他正低头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审视,反倒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像是在看一个不小心摔倒的邻家姑娘。
“姑娘没事吧?”他的声音比想象中低哑些,大概是常年在边关喊军号的缘故,却裹着一股暖意,像春日里晒过太阳的锦缎,落在耳边,让人心里微微发颤。
苏云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当朝最受瞩目的骠骑将军扶着。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连耳尖都烧得发烫,慌忙想挣开手,却因为紧张,手指不小心蹭到了他的掌心,那点温度瞬间传过来,让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往后退了半步,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民女……民女苏云笺,多谢将军搭救,民女无事。”
沈清砚松开手,将怀里的账册递还给她。他的动作很轻,还特意把散了的纸页都理整齐,叠成一叠,才小心地放在她怀里。递账册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她裙角的湿痕,又落在她沾了点灰尘的袖口上,最后看向那条幽深的窄巷——巷子里阴暗潮湿,墙角还长着青苔,与外面的繁华热闹,像是两个世界。沈清砚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却没多问什么。
“此巷人多,姑娘慢行。”他只轻声叮嘱了一句,语气里的关切,不像是对一个陌生民女,倒像是对相识之人的嘱咐。
这时,随行的亲兵队长林武在一旁低声提醒:“将军,府里的车驾已经到街口了,老夫人还在府里等着您呢。”
沈清砚颔首,目光又落回苏云笺身上。她正低着头,抱着账册站在原地,浅青色的襦裙被风吹得轻轻晃着,像株在风中微微发抖的兰草,看着格外单薄。他心里莫名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不妥,最后只是抬手示意林武让开道路,自己则转身走向那匹汗血宝马。
林武牵过马缰绳,沈清砚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动作利落干脆。他坐稳后,还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巷口的苏云笺已经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槐树下的阴影里,粉色的槐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像撒了把碎粉。她似乎也在看他,见他回头,慌忙低下了头,只留下一抹浅青色的裙角,在漫天飞落的花瓣里,轻轻晃了晃。
沈清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扶着她手腕时的温度。他轻轻踢了下马腹,雪白的宝马发出一声低嘶,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玄色的大旗再次迎风展开,百姓的欢呼又响了起来,可沈清砚的心思,却莫名飘到了那个巷口——那个叫苏云笺的姑娘,抱着账册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鹿,让人忍不住想多留意几分。
苏云笺靠在巷内的土墙上,听着外面的马蹄声、欢呼声渐渐远去,才敢慢慢抬起头。她摸了摸发烫的耳尖,心跳还是快得厉害。低头看向怀里的账册,只见最上面那一页的封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指印——那是沈清砚方才理账册时留下的,指印很轻,却像是那只握过剑、护过家国的手,不经意间,在她这平淡无奇的庶女生涯里,留下了第一抹不一样的印记。
一阵风吹过,槐花瓣又落了下来,落在账册上,落在她的发间。苏云笺轻轻吹走花瓣,抱着账册,脚步慢了些,往相府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这巷口的一次偶遇,会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和沈清砚的生命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