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晨光

我蜷在暗影里，听见自己心跳错拍的声音——咚，咚，然后空了一拍，像被谁偷偷剪走了一截胶片。

“你……什么意思？”

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铁锈味，连我自己都辨不出是质问还是哀求。

夏常清就站在那道光的边缘，白衬衫被映得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进早晨的雾气里。

他却一步一步踩进暗处，脚步声轻得像猫，却每一步都踏在我鼓胀的耳膜上。

“我的意思是，”他停在我面前，嗓音低而稳，像深夜实验室里恒温的水槽，“这次，换我来追求你，让我重新赢回你的心。”

窗外，一只麻雀掠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撕碎了一页旧信。

我猛地别过脸，鼻尖却撞进他袖口散出的冷杉味——那是图书馆长廊尽头的味道，也是我曾把额头抵在他肩窝整夜不眠的味道。

记忆像被掀开盖的酒精灯，蓝火一闪，灼得我眼眶发疼。

“夏常清……”

名字一出口就碎成冰碴，卡在齿间，生疼。

他忽然蹲下，视线与我齐平，金丝眼镜后的眼尾弯出极轻的弧度，像雪夜里一勾不肯坠落的残月。他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温度滚烫得近乎蛮横，却偏偏动作温柔得像在拆解一道繁复的数学证明——分厘不差，步步为营。

“别哭。”拇指拭过眼角，那粒泪被抹散，顺着掌纹渗进他腕间淡青的血管里，“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的。”

“谁哭了……”我嗫嚅，声音被喉咙里的潮水冲得七零八落。他却笑，气息拂过我耳际，像羽毛掠过示波器的荧光屏，激起一阵细碎杂乱的波纹。

下一秒，我的脸被轻轻扳回，被迫跌进他深黑的瞳仁——那里映出一个小小的、溃不成军的我。

“我知道，是我不好。”他叹息，音色沉得像傍晚的渡轮汽笛，“以后我会好好对你，不会再让你掉眼泪了。”

呼吸交缠，空气变得粘稠。我试图抽手，却被他裹得更紧，指尖抵在他颊边，能触到皮肤下隐忍的脉搏——咚，咚，咚，与他的心跳同步，像两条原本错频的函数终于叠加出相同的振幅。

理智在脑内拉响警报，却被他下一句话碾成碎屑。

“别拒绝我，好吗？就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我们一个机会。”

鬼使神差地，我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小得几乎不可辨，却被他瞬间捕获——他眼中炸开一簇极亮的星芒，随即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低颤，像紧绷的琴弦终于允准自己发出一声长鸣：“太好了……”

我埋在他胸前，嗅到冷杉底里渗出的微苦橙花，那是去年冬天我送他的香水，本以为早被丢弃，却被他藏进体温里，悄悄腌出旧日的味道。

手指揪紧他衬衫的瞬间，我听见布料纤维崩断的轻响——仿佛某种无形的结界被撕开，而我正一脚踩进未知的光晕。

意识渐渐沉入温热的潮水后，世界只剩心跳与呼吸。

再睁眼时，窗帘缝隙已换上一枚倾斜的夕阳，像被谁打翻的蜜糖，黏稠地淌满整张床。

我蜷在被窝里，脑袋露出一撮乱发，像只被潮水推上岸的幼兽。

门轴轻响，夏常清携着室外的光进来，手里托着叠得方正的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圈淡红的齿痕——一年前我赌气咬下的，如今成了他皮肤上的微型地图。

他俯身，唇瓣贴上我额头，温度比夕阳更烫。

“早安。”

声音落进耳蜗，像一枚密钥，轻轻旋开了某个隐秘的暗门。我习以为常的接受我们之间的亲昵，轻轻答应他。

“醒了？”他抬眼，镜框边缘掠过一线冷光，“快去洗漱一下，来吃早餐。”

我抱紧被子，喉咙发干：“你怎么……还在这？”尾音刚落，昨夜零碎的片段便像被风掀起的试卷，哗啦啦拍在脸上——我瞬间烧起来，耳尖滚烫。

他低笑，指尖顺着我脸颊下滑，停在颈窝，轻轻一捏：“我昨晚担心你，就没走。当然，我也跟叔叔阿姨报备了。你睡着的样子很可爱，像只小猫咪。”

“谁……谁像小猫咪了……”

反驳被吞进喉咙，我抱着校服逃进浴室。镜子里的人眼尾犹带绯色，像被谁偷偷晕上一层朝霞。

我掬水拍脸，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瓷砖壁间来回撞——咚，咚，咚——比水龙头滴落的节奏更乱。

再出来时，餐桌已摆满早餐。父母并肩坐，笑意像两枚含蓄的括号，把我们悄悄圈在中间。

夏常清替我旋开牛奶瓶盖，指尖不经意擦过我手背，电流一路窜到脊椎。

我低头啜饮，奶沫在唇边沾出一圈白须，他侧目，眸色深了一度，却什么也没说。

“叔叔阿姨早。”他问候得自然得体，像这个家的第四口空气。

清晨六点二十，薄雾像一条不肯离场的白纱，还缠在巷口的梧桐枝头。

餐桌前，父母并肩坐着，像两枚被岁月磨亮的棋子，守着一方瓷白的盘碟。

空气里浮着新煮牛奶的甜，也浮着某种无声的审判：他们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

“爸妈早。”我故作轻快，声音却在喉咙里打了个滑。

身后，夏常清的影子覆上来，像一片提前抵达的夜色。

母亲抬眼，笑意从眼角柔软的鱼尾里漾出来，像谁不小心在那里点了一盏灯。

父亲咳嗽一声，报纸抖了抖，却掩不住唇边的弧度。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像两条交错的河流，在暗处汇合，又各自安静地流开。

于是餐桌上的暧昧被默许，像被放进密封罐的萤火，亮，却不张扬。

父亲提起论文，母亲递来果酱，两人一唱一和，仿佛他早已是餐桌上的固定坐标。

而我被这过于流畅的晨曲裹挟，像误入高数课堂的文科生，连呼吸都带上求证失败的惶然。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一震。锁屏亮起——

“躲那么远，是怕我，还是……在等我自己过来？”

我抬头，正对上他越过杯沿的目光。金丝眼镜后的眼尾微挑，像一道未解的复数方程，静待我给出解集。

而桌下的指尖，已无声勾住我的，掌心相贴，汗液交融，像两条私逃的曲线，在暗处偷偷交汇成新的图形。

窗外，一片早凋的梧桐叶旋转着贴上玻璃，叶脉被晨光放大成清晰的河流。

我盯着那叶尖的水珠，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只要再眨一次眼，它就会沿着一条无法预测的轨迹，滑进某个未知的象限。

而我和夏常清，也正悬在这条轨迹的切线上，下一秒，是坠落，还是起飞，谁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