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颜色点缀着灰蒙蒙的城市,带来一丝生机。然而,肿瘤内科病房里的气氛,却与这春日的气息格格不入。
丁程鑫拿着刚刚出来的最新影像报告和肿瘤标志物检测结果,脚步沉重地走向马嘉祺的病房。文件夹的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发皱,里面的内容,像一块寒冰,冻结了他的心。
两个周期的诱导化疗结束了,评估结果却不容乐观。
CT显示,原发股骨的病灶虽然未有明显扩大,但周围软组织肿块影依旧存在,活性未见显著降低。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肺部那几个原本微小的转移灶,有增大的趋势,像阴险的种子,在肥沃的土壤里悄然扎根、蔓延。相应的肿瘤标志物数值,也只是短暂下降后,再次顽固地爬升。
这意味着,一线化疗方案,效果不佳。
马嘉祺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在画窗外的那棵树,线条有些虚弱,但姿态捕捉得很准。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是丁程鑫,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习惯性的微笑。
但这微笑,在接触到丁程鑫凝重眼神的瞬间,微微僵住了。他放下速写本,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结果……不好,是吗?”他轻声问,语气平静,仿佛早已预料。
丁程鑫走到床边,将文件夹递给他,但没有松开手。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陈述事实:“评估结果出来了。嘉祺,一线化疗方案……效果没有达到预期。肿瘤出现了耐药。”
尽管有所准备,马嘉祺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白了一分。他沉默着,目光落在那个决定他下一步命运的文件夹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所以……接下来呢?”他问,声音有些发干。
“专家组上午进行了讨论。”丁程鑫在他床边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建议更换二线化疗方案。药物组合会调整,强度……也会更大。”
他停顿了一下,选择坦诚相告:“相应的,副作用可能会更严重。恶心、呕吐、黏膜溃烂、神经毒性……都会比之前更明显。而且,对于已经出现耐药的晚期病例,二线方案的有效率……并不高,大概在10%-15%左右。”
10%-15%。
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锤子,敲在马嘉祺的心上,也敲在丁程鑫的心上。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显得格外刺耳。
马嘉祺低下头,看着自己瘦削的、布满针眼的手背,很久没有说话。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希望,换取的是百分之百确定的、更深的痛苦折磨。这笔账,怎么算都显得残酷。
“如果……我不想再用二线方案了呢?”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丁程鑫,那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如果,我想选择……安宁疗护,只止痛,不做这些积极但希望渺茫的治疗了呢?”
丁程鑫的心猛地一揪。他理解马嘉祺的想法,在肿瘤科,这并不是罕见的选择。但当这个选择来自马嘉祺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抗拒。
“嘉祺……”他下意识地握住了马嘉祺冰凉的手,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不要轻易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都应该尝试。二线方案虽然有效率不高,但并非完全没有机会。而且,我们还可以寻找其他的可能性……”
“其他的可能性?”马嘉祺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疑惑。
陈宇的回复很长,前面分析了一堆专业术语,但最后几行字,让丁程鑫的心脏骤然加速跳动——
【……根据你提供的基因检测片段,这个病人存在一个相对罕见的FGFR2基因融合,虽然丰度不高。我们中心目前正好有一个针对FGFR通路的新型小分子靶向药(代号ADX-114)的二期临床试验正在招募受试者,理论上可能对他有效。不过入组筛选非常严格,需要新鲜的肿瘤组织活检进行中心实验室复核,而且目前只在美国几个中心开展,费用方面……你知道的,没有保险覆盖的话是天价。但如果能成功入组并且有效,可能会是一个转机。】
靶向药!临床试验!
丁程鑫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这就像在漆黑的海面上,看到了一丝遥远的灯塔光芒。虽然微弱,虽然遥远,虽然充满了不确定性,但那是光!
他立刻对马嘉祺说:“有转机!我一位在国外的师兄看了你的资料,他说你的基因检测有一个特殊的靶点,可能匹配一种正在临床试验的新型靶向药!”
马嘉祺愣住了,眼中第一次迸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希望与恐惧的光芒。“真……真的?”
“只是可能!”丁程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给他不切实际的幻想,“需要重新活检确认,而且入组条件非常苛刻,需要去美国,费用……极其高昂。”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
希望的火苗在马嘉祺眼中闪烁了几下,又渐渐黯淡下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去美国……费用……这对我来说,太不现实了。”
“不!不一定!”丁程鑫握紧了他的手,眼神灼热,“我们可以争取!我可以帮你联系那边的研究中心,咨询入组细节!费用……费用我们可以想办法!慈善捐助、募款……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语气过于急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马嘉祺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医生,此刻眼中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希望与某种……孤注一掷的光芒。
“丁医生……”马嘉祺轻声唤他,带着一丝困惑。
丁程鑫却没有再多解释,他站起身,语速很快:“嘉祺,你先别想太多,好好休息。二线方案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议。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弄清楚这个临床试验的事情,好吗?”
他不等马嘉祺回答,便匆匆离开了病房,仿佛慢一步,那丝微弱的光芒就会消失。
从那一刻起,丁程鑫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疯狂地运转。
他利用一切休息时间,熬夜查阅关于ADX-114的所有公开和非公开的研究数据,邮件和越洋电话不停地与师兄陈宇以及美国那边的临床试验协调员沟通。他重新调出马嘉祺的病理标本,联系病理科准备切片,准备寄往美国进行中心实验室的复核。
同时,他开始暗中查询各种国际医疗慈善基金会的申请流程,甚至开始整理马嘉祺的资料,准备发起社会募款。他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人脉,询问是否有渠道可以解决部分费用问题。
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亢奋。
这一切,都被他的导师、肿瘤中心主任林教授看在眼里。
这天下午,丁程鑫刚结束一台手术,就被林教授叫到了办公室。
林教授年近花甲,头发花白,眼神锐利而睿智。他示意丁程鑫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却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老师,您找我有事?”丁程鑫被看得有些不安。
“程鑫,”林教授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你最近状态不太对。是为了3床那个叫马嘉祺的病人吧?”
丁程鑫心里一紧,没有否认:“是。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线化疗耐药,我想为他争取一个国外的临床试验机会。”
“我知道。”林教授点了点头,“ADX-114,FGFR抑制剂,二期临床,入组条件苛刻,费用惊人。这些,你都了解清楚了?”
“是的,老师。我正在努力。”
“努力?”林教授的目光如炬,直视着丁程鑫,“程鑫,我问你,你现在的努力,有多少是出于一个医生对病人的尽职尽责,又有多少……是出于你个人的情感?”
丁程鑫的身体猛地僵住,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注意到你看他的眼神,和你为他的事奔走的劲头,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医患关系。”林教授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字字敲在丁程鑫心上,“医生需要共情,需要仁心,这是我们的天职。但是,程鑫,我们必须时刻记住,不能让个人的情感凌驾于理性和专业判断之上。”
“这个临床试验,希望有多大?就算成功入组,有效的概率又是多少?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你要投入多少时间、精力,甚至……可能违背一些原则?而如果最终失败,你所投入的这一切,以及你个人情感的投入,又会给你自己,给病人,带来多大的反噬?”
林教授的话语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丁程鑫从连日来的亢奋中清醒了几分,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老师,我……”他试图辩解,却发现喉咙干涩。
“我理解你想救他的心。”林教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每个医生都渴望创造奇迹。但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接受医学的局限,需要尊重病人的选择。我听说,他本人似乎对更激进的治疗已经持保留态度了?”
丁程鑫沉默着,低下了头。马嘉祺那句关于“安宁疗护”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程鑫,你还年轻,很有天赋。我不希望看到你因为一次情感的失控,而影响了你未来的职业生涯,甚至迷失了自己。”林教授语重心长,“把握好度。别忘了,你首先是他的医生。”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丁程鑫的心情异常沉重。林教授的话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角落。
他如此拼命地为马嘉祺寻找出路,真的仅仅是因为他是他的病人吗?
不是。
当他看到马嘉祺在雨中脆弱的身影,当他听到他讲述舞蹈梦想时眼中的光,当他握着他因疼痛而颤抖的手,当他守着他度过危险的高烧之夜……某种东西早已悄然变质。
他害怕失去他。
这种害怕,源于一种深切的、名为“爱”的情感。正是这种爱,驱动着他近乎偏执地想要抓住那根名为“临床试验”的稻草,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前路艰难。
理性告诉他,林教授是对的,他应该冷静,应该尊重马嘉祺的可能选择,应该保持专业的距离。
但感性,那汹涌的、名为“爱”的感性,却在他心里呐喊:不能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争取!哪怕违背原则,哪怕耗尽心力!
这种撕裂感让他痛苦不堪。
深夜,他再次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马嘉祺的病例资料和那份尚未完成的临床试验申请表格。旁边,还开着慈善募款平台的网页。
他想起马嘉祺看着窗外云朵时安静的侧脸,想起他问“你害怕死亡吗”时的眼神,想起他提到不能再跳舞时,那深不见底的失落。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情感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起来。他更加细致地修改、完善申请材料,试图将马嘉祺的情况描述得更加符合入组标准。他给师兄陈宇发了更长的邮件,恳请他帮忙在那边多多周旋。他甚至开始起草一份向社会募款的求助信……
他知道这或许是不理智的,知道这可能会带来麻烦,知道他可能正在滑向老师警告过的那条危险界限。
但他控制不住。
看着屏幕上马嘉祺的名字,他只想为他搏一个未来,哪怕那个未来,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可能。
这是一种失控的私心,源于爱,也或许,会最终毁于爱。
几天后,当丁程鑫顶着更加憔悴的面容,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将初步了解到临床试验申请流程和正在努力筹措资金的消息告诉马嘉祺时,马嘉祺并没有露出他预想中的欣喜若狂。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用那双清澈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琥珀色眼眸,凝视着丁程鑫,轻声问:
“丁医生,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丁程鑫看着马嘉祺苍白而美丽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困惑,所有准备好的、关于医者仁心的官方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他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着,几乎要破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