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人心悸的绝对寂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安宁疗护团队的护士带着准备好的物品,安静而专业地走了进来,开始进行死亡后的基础护理。她们的动作轻柔而迅速,带着对逝者和生者最大的尊重。
丁程鑫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僵直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看着护士们为马嘉祺撤去身上所有的管线——PICC管、心电监护电极片、血氧饱和度探头……最后,是那个陪伴了他最后时光的呼吸面罩。
当面罩被移开,马嘉祺完整的、毫无遮挡的脸庞彻底显露出来时,丁程鑫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那张脸苍白如纸,嘴唇泛着淡淡的紫色,却奇异地带走了一切病痛的折磨痕迹,只剩下一种超越尘世的、近乎圣洁的平静。
护士们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为他擦拭身体,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他生前很喜欢的一套干净的浅蓝色棉质睡衣。整个过程,丁程鑫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景象,死死刻在视网膜上。
马父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开始联系殡仪馆,处理后续事宜。马母则被亲友搀扶到客厅,低低的、绝望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没有人催促丁程鑫。所有人都知道,他需要时间。
当卧室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丁程鑫才仿佛重新被注入了些许生气。他缓缓地站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双腿麻木,踉跄了一下。他走到床边,俯视着仿佛只是陷入沉睡的马嘉祺。
他伸出手,想要再次触摸他的脸颊,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猛地顿住了。那冰冷的温度提醒着他,这已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他挚爱的灵魂,已经远去。
一种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才没有让那崩溃的嚎啕冲破喉咙。身体因为强忍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视野里,马嘉祺安详的遗容开始变得朦胧,扭曲,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他用力眨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泪水却更加汹涌地涌出,让那面容愈发模糊不清。
他慌了。
他害怕看不清他,害怕这最后的模样会在他记忆中变得混沌。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徒劳地用手背一遍遍擦拭着模糊的眼睛,可新的泪水立刻又弥漫上来。
就在这泪眼婆娑、视线模糊的挣扎中,一些纷乱的、关于“看见”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他想起初遇时,马嘉祺坐在雨中长椅上,那双被雨水浸润的、清澈又带着雾霭的琥珀色眼眸,隔着雨幕望向他。
他想起在诊室里,他平静地接受晚期诊断时,那双漂亮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温柔的哀伤。
他想起他在剧痛中隐忍时,紧闭双眼,睫毛剧烈颤抖的样子。
他想起他望着窗外云朵、看着天台烟火时,眼中被点亮的、短暂的光彩。
他想起他生命最后那场独白时,那双失焦却仿佛望向遥远舞台的、执拗的眼睛。
还有……最后时刻,他涣散的瞳孔,和那几声呼唤他名字时,空洞却依赖的眼神……
无数个马嘉祺“看”着他的瞬间,无数双不同的眼睛,在丁程鑫模糊的泪眼中交替、重叠、闪烁。从清澈到哀伤,从痛苦到微光,从执拗到空洞……最后,定格在眼前这双永远闭合、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上。
他曾看过他那么多样子,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平静的……而此刻,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样子。
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记忆,却因为失去而变得无比清晰、尖锐。
他终于不再徒劳地擦拭眼泪,任由它们肆意流淌。他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床边,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原来,最痛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在失去之后,那些无处不在的、关于“曾经看见”的记忆,会变成无数把锋利的刀,在往后的每一个日夜里,反复凌迟着你的心脏。
他再也……看不到他了。
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睁大眼睛,如何拼命地回忆,看到的,都只能是记忆中模糊的影像,和眼前这具冰冷沉默的躯壳。
真实的、会对他笑的、会对他哭的、会用那双漂亮眼睛温柔注视着他的马嘉祺,已经不在了。
这个认知,像一场迟来的雪崩,将他彻底掩埋。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蒙蒙发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吝啬地洒进房间,照亮了床上安睡的遗容,也照亮了跪在床边、被巨大悲伤击垮的丁程鑫。
一个世界的黎明,是另一个世界的永夜。
他的视线,从此将永远隔着一层名为“失去”的、无法擦去的模糊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