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放榜之日,浔阳城万人空巷。贡院外墙下,人头攒动,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天际。陆子谦挤在人群中,心跳如擂鼓,目光死死盯住那卷缓缓展开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黄榜。
他的名字,会出现在哪里?还是……根本不会出现?
从第一百名开始,名字一个个念出,有人狂喜,有人哀叹。陆子谦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心全是冷汗。直到……第二十一名!
“浔阳,陆子谦!”
一声高唱,如同天籁!周围瞬间投来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陆子谦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站立不稳。他……他中了!而且是第二十一名!这在人才济济的江南科场,已是极为优异的成绩!
狂喜过后,他猛地想起望江楼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若非瑶妹妹当机立断,冒险现身,此刻他恐怕早已身败名裂,哪来的金榜题名?他心中对白梦瑶的感激与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挤出人群,几乎是跑着回到家中。陆周氏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儿子狂喜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喜极而泣。左邻右舍也纷纷前来道贺,小小的院落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白梦瑶站在灶房门口,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满面红光的陆子谦,脸上也带着浅浅的、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陆子谦中举,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仕途的门槛,也意味着她有了一个更稳固的、可以接触更高层面的跳板。
然而,喜悦之中,一丝隐忧悄然浮上白梦瑶的心头。李崇明为何如此“秉公处理”,不仅黜落了刘文远,还让陆子谦高中?以李崇明的老辣,绝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婢女的几句话就改变主意。他必然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份。他按兵不动,甚至顺水推舟,所图必然更大。
果然,次日,便有府衙的差役送来帖子,不是给新科举人陆子谦的,而是点名送给寄居在陆家的“白姑娘”。帖子上措辞客气,说是李侍郎欣赏白姑娘(并未点明姓氏)的“蕙质兰心”,特邀过府一叙,请教些“风土人情”。
帖子送到时,陆子谦和周院长都在场。周院长面露忧色,他隐约感觉到此事不简单。陆子谦则是又惊又疑:“瑶妹妹,李侍郎为何会知道你?还单独邀你过府?这……这恐怕不妥!”
白梦瑶接过那张制作精良的帖子,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冰凉。该来的,终究来了。李崇明这是要敲山震虎,逼她现身。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陆子谦和周院长,轻声道:“院长,陆大哥,不必担心。或许是那日我在望江楼多嘴,引起了侍郎大人的注意。既然大人相邀,民女前去拜见便是,正好也可当面向大人道谢,谢大人还了陆大哥清白。”
她的镇定自若,反而让陆子谦和周院长不知该如何劝阻。
“我陪你去!”陆子谦脱口而出。
白梦瑶摇摇头:“陆大哥,你是新科举人,明日还要去拜见座师、参加鹿鸣宴,诸多礼节,不可缺席。李侍郎只是召我一介民女问话,光天化日,又在府衙之内,不会有事的。” 她必须单独去见李崇明。有些话,只能在两个人之间说。
最终,在白梦瑶的坚持下,陆子谦和周院长只得忧心忡忡地目送她跟着差役离去。
驿馆内,李崇明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花厅中,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当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在差役引领下走进来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锐芒。
眼前的少女,依旧是一身朴素的衣裙,未施粉黛,但那份沉静的气度,那眉宇间依稀可辨的、属于白毅擎和其夫人的风华,让他瞬间确认——这就是白梦瑶!那个本该早已死在流放路上的白家余孽!
“民女拜见侍郎大人。”白梦瑶屈膝行礼,姿态标准,不卑不亢。
李崇明放下茶盏,脸上堆起看似和蔼的笑容:“不必多礼。那日望江楼一见,便觉姑娘谈吐不凡,今日近看,果然钟灵毓秀。不知姑娘……家乡何处?” 他开始了试探。
白梦瑶直起身,迎上李崇明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凉:“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您既然能查到民女寄居陆家,又特意下帖相邀,想必对民女的‘来历’,早已心知肚明。”
李崇明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没料到白梦瑶如此直接!这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刚刚经历家族巨变的小女孩该有的反应!
他收起伪善,目光变得阴沉:“你倒是爽快。白梦瑶,你可知,你本已是该死之人?如今隐姓埋名,苟活于世已是侥幸,为何还要出来兴风作浪?”
白梦瑶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大人说错了。民女并非兴风作浪,只是不愿见小人窃取他人心血,污了科场清誉罢了。至于‘该死’……我白家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者不知凡几,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敢问大人,究竟是谁该死?又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放肆!”李崇明拍案而起,须发皆张,官威毕露!他死死盯着白梦瑶,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恐惧,但他失望了。那双酷似其母的凤眸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一丝淡淡的嘲讽。
李崇明心中剧震。这个女孩,太可怕了!她不仅没有恐惧,反而在反向质问于他!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重新坐下,冷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你以为,就凭你,能翻起什么浪花?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大人当然可以。”白梦瑶微微颔首,仿佛在赞同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是,大人若此时捏死我,恐怕就无法向您背后之人交代了吧?毕竟,一个活着的、知道些许秘密的白家孤女,总比一具尸体更有价值,不是吗?比如……关于我父亲书房里,那封未曾寄出的‘信’?”
“信”字一出,李崇明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那封信……她怎么会知道?!那件事,是绝密!
看着李崇明骤变的脸色,白梦瑶知道自己赌对了。父亲书房确实有一些连她都不能轻易触碰的机密,她只是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和李崇明过激的反应,大胆猜测,果然击中了要害!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李崇明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足以做他孙女的少女,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威胁。她不仅有过人的胆识,更有可怕的洞察力和心智!
良久,李崇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白梦瑶知道,第一回合的交锋,她暂时占据了上风。她缓缓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安稳度日。只要无人来打扰我和陆家的平静,我自然守口如瓶。但若有人不想让我安稳……”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崇明,目光如冰刃,“那我不介意,让大家都不安稳。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人,您说呢?”
她这是在划下道来,也是一种警告:别动我,否则鱼死网破!
李崇明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小姑娘逼到如此境地!但他不得不承认,白梦瑶掐住了他的软肋。在得到那封“信”的确切下落,或者得到上面明确的指令前,他确实不能轻易动她。
“好!好一个白家的女儿!”李崇明咬牙切齿,“本官可以当作不知道你的存在。但你最好安分守己!若再敢有丝毫异动,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大人放心,民女最是安分。”白梦瑶微微屈膝,“若大人无其他吩咐,民女告退。”
她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花厅,留下李崇明一人,对着满室空气,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意识到,白梦瑶的出现,已不是一个简单的“余孽”问题,而是一个可能引爆更大危机的火药桶!
而走出驿馆的白梦瑶,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才允许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与虎谋皮,步步惊心。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终于为自己和陆家,争取到了一点喘息之机。
同时,她也更加确定,白家的冤案背后,隐藏着惊天秘密。而那封莫须有的“信”,就是她撬开这铁板的第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