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初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
细密的雪沫子先是零星飘洒,继而如同扯碎了的云絮,纷纷扬扬,将朱红宫墙、琉璃碧瓦、枯寂枝桠都染上了一层纯净无瑕的白。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落雪的簌簌声,仿佛能涤净世间一切污浊与喧嚣。
温疾的精神,竟在这雪日里罕见地好了起来。
连日的昏沉褪去,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极其浅淡的、如同幻觉般的血色。她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庭院,浅金色的眸子映着雪光,显得格外清澈,清澈得……让人心慌。
“今日气色似乎好了许多。”澹台樾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见到她倚窗观雪的模样,心中先是一喜,随即那喜悦便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迅速被更深的不安所取代。她太熟悉这种状态了,这在久病垂危之人身上,往往被称作……回光返照。
温疾闻声回过头,对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很淡,如同雪花落在掌心,转瞬即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撼人心魄的宁静与温柔。
“是啊,感觉松快了些。”她的声音依旧低弱沙哑,却比前几日多了几分气力,“这雪景甚好,陪我去亭子里坐坐可好?我想……为你弹一曲。”
澹台樾的心猛地一沉。温疾擅琴,她是知道的,那白玉骨折扇便是证明。但这半年多来,她伤病缠身,气息奄奄,何曾有过抚琴的闲情逸致?此刻突然提出……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她看着温疾眼中那近乎恳求的、微弱的光亮,如何能忍心说不?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哽,努力维持着平静,“我扶你过去。多穿些,外面冷。”
她取来厚厚的狐裘,将温疾裹得严严实实,又塞了一个小巧的手炉在她怀里,这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一步步走向庭院中央那座四面透风、却视野极佳的观雪亭。
亭子早已被宫人细心清扫过,石凳上铺了厚厚的锦垫,石桌上温着一壶清酒,摆着几样温疾平日或许会多看两眼的清淡点心。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些许寒意。
温疾在澹台樾的搀扶下坐下,目光落在亭角那张古朴的七弦琴上。琴身光洁,显然时常被人擦拭保养。她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嗡。
“这把‘松风’,没想到你还留着。”她轻声说道,语气带着一丝怀念。这是她早年常用的一张琴,后来病重,便闲置了。
“你的东西,我都留着。”澹台樾在她身旁坐下,紧紧挨着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意,“一直盼着你能再好起来,再为我抚琴。”
温疾没有接话,只是微微垂眸,将双手轻轻置于琴弦之上。她的手指因为久病和毒素的侵蚀,显得有些僵硬,指尖更是毫无血色。然而,当她凝神静气,指尖微微用力,拨动第一根琴弦时,那生涩之感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融入骨血般的娴熟与灵韵。
清越的琴音,如同雪山之巅融化的第一滴清泉,泠泠响起,打破了雪日的寂静。
她弹的是一曲《梅花三弄》。
琴音初起,舒缓而清冷,勾勒出寒冬凛冽、万物凋零的意境。渐渐地,曲调转为坚韧,如同在冰雪覆盖之下,悄然孕育的生机,那是不屈的梅魂,在绝境中悄然挺立。几个回环往复的“弄”段,将梅花的孤高、清雅、傲然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琴音时而低回婉转,仿佛暗香浮动;时而高亢清越,如同迎风怒放。
温疾弹得很慢,很用心。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凝聚了她全部的精神气力。她的脸色在弹奏中愈发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但她的手指却稳得出奇,那双浅金色的眸子,专注地落在琴弦上,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存在,唯有这琴,这曲,以及身旁聆听的人。
澹台樾屏息凝神,静静地听着。她不通音律,却能从这琴声中,清晰地感受到温疾想要诉说的一切——那曾经的孤寂与寒冷,那在绝望中不曾熄灭的傲骨与坚持,那遇见光明后的挣扎与眷恋,以及那深藏于心底、却始终未能尽情宣泄的……缱绻情深。
雪花无声飘落,有几片调皮地钻入亭中,落在温疾墨色的发间,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落在她抚琴的、苍白得几乎与琴弦融为一体的指尖,旋即被那微弱的体温融化,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痕。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寂静的雪亭中回荡,久久不散。
温疾的手,缓缓从琴弦上滑落,搭在琴身两侧。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了晃,靠在澹台樾及时伸过来的手臂上。
“真好听……”澹台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试图捂热,“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曲子。”
温疾靠在她肩头,微微喘息着,唇边却带着一丝满足而疲惫的笑意。她抬起眼帘,望向亭外依旧纷扬的大雪,浅金色的眸子里,是一片看透世事的平静与安然。
“樾儿……”她轻声唤道,这是她极少使用的、带着亲密意味的称呼。
澹台樾心中一颤,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我在。”
“以后……这万里江山,就交给你了。”温疾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墨鸦和隐楼,我已交代清楚,他们会效忠于你,如同效忠于我。朝中诸臣,魏徵可托付重任,其余人等,我也留下了制衡牵制之策……资料都在……书案左边的暗格里……你……慢慢看……”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停下来喘息片刻。她为澹台樾铺好了所有的路,清除了明里暗里的障碍,留下了足以稳定朝局的力量和策略。她算无遗策,连自己死后可能出现的动荡和危机,都一一料定,并给出了应对之法。
她为澹台樾算计好了一切,却唯独,没有为自己留下半分生机。
“别说了……温疾,别说了……”澹台樾的泪水终于决堤,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温疾冰凉的颈窝,“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你答应过要陪着我……看着这天下海晏河清……”
温疾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没有被她握住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抚上澹台樾泪湿的脸颊。她的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动作却温柔得令人心碎。
“对不起……我……食言了……”她浅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澹台樾悲痛欲绝的面容,那里面有不舍,有歉然,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意与眷恋。
“能够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她看着澹台樾,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入永恒的沉睡,“那些黑暗的日子……是因为有你……才照进了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只是……我太累了……也……太疼了……”她喃喃着,像是解脱,又像是无尽的遗憾,“这人间……很好……有你……更好……可我……抓不住了……”
话音未落,她努力仰起头,将自己冰冷而柔软的唇,轻轻印在了澹台樾的唇上。
这是一个带着雪的气息和泪的咸涩的吻,短暂,轻柔,却仿佛用尽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所有的温度与力量。
一吻之后,她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心愿,身体彻底软了下来,靠在澹台樾怀中,闭上了眼睛。
那只刚刚抚过澹台樾脸颊、还带着一丝微弱湿意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如同断了线的傀儡,轻轻撞击在琴弦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哀婉的余音。
庭外的雪,依旧不知疲倦地落着,覆盖了足迹,掩盖了声响,将整个世界装点得一片纯白,仿佛想要埋葬所有的悲伤与离别。
澹台樾僵在原地,感受着怀中人迅速流失的体温和那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
她紧紧抱着温疾逐渐冰冷的身躯,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却再也无法将她捂热。
她终究……还是留不住她。
这个算尽天下,却算不到自己寿数的女子。
这个一生与疾病缠绵,名字便昭示了其命运多舛的女子。
这个在她最黑暗时刻给予她支撑与方向,又在她登上巅峰时悄然离去的女子。
这个……她倾尽所有去爱,却终究未能挽留的女子。
就这样,在她怀里,在这纯净无瑕的雪色中,永远地睡去了。
带着未竟的遗憾,带着深沉的爱恋,也带着……终于得以解脱的宁静。
温疾这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承载了太多常人无法想象的重量。前朝遗孤的身份,是荣耀更是枷锁;复国的重任,是目标更是折磨;朝堂的倾轧,帝王的猜忌,剧毒的侵蚀,病弱的躯体……每一样,都足以将一个普通人压垮。她却凭借着超群的智慧和坚韧的意志,一步步走来,搅动风云,颠覆江山,最终,将这片她夺回的社稷,交到了她所信任、所爱重的人手中。
她的一生,如同一首慷慨与悲凉交织的绝唱,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
雪,越下越大。
亭内,炭火噼啪。
琴音已绝,余韵散尽。
唯有女帝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寂静的雪夜里,低回不去,诉说着一段惊世骇俗却终究未能圆满的情缘,与一个时代的落幕。
长夜未尽,斯人已逝。
而这万里江山,从此,只剩她一人独行。
温疾的葬礼,极尽哀荣,却又异常低调。
澹台樾力排众议,以皇后之礼将她安葬在早已选好的、一处风景清幽的皇家陵园。没有大肆铺张的仪仗,没有喧闹的送葬队伍,只有漫天依旧未停的飞雪,和一支沉默的、由隐楼高手和禁军心腹组成的护卫队。
棺椁中,温疾穿着她最常穿的那身水墨渐变的白衣,宽大的袖袍中放着那柄从不离身的白玉骨折扇。她的面容经过精心修饰,依旧苍白,却仿佛只是沉睡,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病弱与疲惫,却也奇异地透着一种终于得以安眠的宁静。
澹台樾亲自为她扶灵,一步步走在覆满积雪的神道上。她穿着素白的孝服,未施粉黛,脸色比这冰雪更冷,更白。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那双曾经明艳张扬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光亮。
她看着那具沉重的棺椁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看着泥土一点点将其覆盖,最终与大地融为一体,只留下一座新起的、覆着白雪的坟茔。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被一同埋葬了。
回到空荡荡的宫殿,属于温疾的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书案上还摊着她未曾看完的奏折,砚台里的墨迹尚未干透;窗边的软榻上,仿佛还残留着她倚靠过的痕迹;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那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香。
澹台樾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温疾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最终,落在了书案左边那个不起眼的暗格上。
她依言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卷宗。
最上面是一封温疾亲笔所书的信。字迹依旧清隽有力,只是笔画末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显然是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写就。
“樾儿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不必过于悲伤,于我而言,这或许是解脱。
此生能遇你,得你倾心相待,是我温疾之幸,亦是命运予我最大的仁慈。那些与你并肩的日子,是我晦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亮,足以慰藉余生。
然,命途多舛,天不假年。我身负前朝血脉,自幼便知复国之路艰难,亦知自身沉疴难愈,恐难长久。故而,每一步皆如履薄冰,每一策皆竭尽心智。幸得隐楼归附,终成大事,将这片我曾失去的河山,交还到你的手中。
你性情刚毅,心怀天下,必能成为一代明君。朝中局势,我已为你梳理。魏徵忠直,可倚为股肱;李墨干练,可委以实事;其余诸臣,其性情优劣、关系脉络、可用与否,皆在卷宗之中,你细细翻阅,自可明了。隐楼势力,墨鸦尽知,他已立誓效忠于你,可为你暗中之刃,扫清障碍,亦可为你耳目,监察天下。
北疆蛮族,经此前分化,十年内当无力南侵,然需谨防其死灰复燃。东南漕运,关乎国脉,需派得力之人整顿。吏治乃根本,考核章程我已拟定,望你持之以恒……
……”
信很长,事无巨细,将她所能想到的所有隐患、所有需要关注的事务、所有可用之人与需防范之人,都一一列出,并附上了她的分析与建议。她甚至预判了某些老臣可能会因她女子身份或立后之事心生抵触,给出了不同的应对之策。
她为她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将她未来可能遇到的所有难题,都尽可能地铺平了道路。
信的末尾,笔迹愈发显得无力,墨迹也淡了许多:
“……樾儿,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便托付于你了。望你励精图治,开创盛世,莫要……让我失望。
此生缘浅,未能与你白首,是为至憾。望你……勿要以我为念,珍重自身。
温疾,绝笔。”
泪水,终于再次模糊了澹台樾的视线,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那早已干涸的墨迹。她将信纸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残留的温度和那份深沉如海、却至死方休的牵挂。
她翻看着那些厚厚的卷宗,里面是温疾呕心沥血为她准备的“帝王攻略”。如何平衡朝堂,如何治理地方,如何充盈国库,如何强兵固边……甚至,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天灾人祸。她将她毕生所学、所悟、所谋,毫无保留地,都留给了她。
她为她算好了所有的路,唯独,没有为自己留下只言片语的后事安排,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对死亡的恐惧与不甘。仿佛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完成辅佐澹台樾登上皇位、稳定江山的使命。使命完成,她便可以安然离去。
澹台樾枯坐了一夜,直到天光微亮,雪势渐歇。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后的清新涌入,吹动了她素白的衣袂。远处,宫檐下的冰凌折射着初升的朝阳,发出冰冷的光芒。
她看着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寂静的皇城,看着那轮在寒冬中依旧冉冉升起的红日,心中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似乎被什么东西缓缓填满。
那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坚硬的东西——责任,与思念。
温疾用她的生命,为她换来了这片江山,为她铺平了前路。她不能辜负。
她擦干眼泪,挺直了脊梁。那双枯井般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光芒,那不再是往日张扬的火焰,而是一种更加内敛、更加坚定、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意志。
她转身,走向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会为了儿女情长而落泪的澹台樾,她是这片江山唯一的主人,是肩负着逝者遗志和生民希望的——女帝。
她会沿着温疾为她规划好的道路,走下去。她会创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让这天下,如她所愿。
而这漫漫长夜,她将独自面对。带着那份深入骨髓的爱恋与思念,带着那份永世无法磨灭的遗憾与伤痛,也带着那份……由温疾用生命点燃的、永不熄灭的信念之火。
雪停了。
天亮了。
一个新的时代,正式开启。
只是那个算无遗策、白衣执扇的身影,再也无法亲眼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