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时节,细雨霏霏,沾衣欲湿。
皇帝摒退了所有仪仗随从,只带着两名心腹暗卫,独自一人来到了皇陵边缘一处僻静的山谷。
这里风景独好,可远眺宫阙,近听松涛,是他亲自为清明挑选的长眠之地。
汉白玉的墓碑简洁而洁净,只镌刻着“清明之墓”四个字,没有冗长的谥号官衔,这是他能为那人保留的最后一点宁静。
他亲手摆上祭品,清明最爱的梨花糕,一壶梨花白,都是顾清明生前惯用的。
随后,他便如同过去每一次那样,拂去石碑上的微尘,倚着冰冷的墓碑坐下,如同倚靠着那人的肩膀,开始低声絮语。
絮叨这一年的朝政得失,絮叨边关的安稳,絮叨京城又开了哪家有意思的酒楼,絮叨梨花开得比去年还好…
仿佛那人只是出了趟远门,他正在等着他回来,将这些琐碎说给他听。
说到最后,声音渐低,只剩下无尽的思念与疲惫。
“清明,清正廉明,你确实做到了。可朕总觉着这名字不好,若有下辈子,朕定当给你换个寓意好的名字。”
他闭上眼,脸颊轻贴着冰冷的石碑,汲取着那一点虚幻的慰藉,“朕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年,可没有你在身边,这江山总是冷的…”
雨丝渐密,打湿了他的发梢与衣襟。心腹暗卫无声地上前,为他撑起伞。
“陛下,雨大了,该回宫了。”暗卫低声提醒。
李承泽缓缓睁开眼,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孤寂。
他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墓碑,准备起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墓冢封土的一刹那,动作猛地顿住了。
不对劲!
虽然每年都会派人精心维护,封土看起来并无异样,但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那封土的颜色和质感,与周围经过多年风雨侵蚀的土壤,有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差别。
仿佛曾被整体翻开过,又重新填埋压实。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背。
“来人!”皇帝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无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给朕…掘开!”
暗卫大惊失色:“陛下!这…这是顾大人安息之所,万万不可…”
“掘开!”李承泽猛地转身,眼神骇人,如同被触及逆鳞的狂龙,“立刻!”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暗卫不敢再劝,立刻找来工具,怀着巨大的惶恐与不解,开始小心翼翼地挖掘。
泥土被一锹一锹挖开。
李承泽就站在雨中,死死地盯着,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心跳如擂鼓。
他希望是自己多疑了,希望那只是雨水造成的错觉,希望不要惊扰了那人的长眠…
然而,当棺椁终于显露出来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那棺椁盖板与棺身的接缝处,泥土填充的痕迹明显是后来所为。
并且,棺木本身看起来完好,但固定棺盖的寿钉,竟然有被撬动后又重新钉回的细微痕迹。
“打开…”皇帝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暗卫颤抖着手,撬开棺钉,用力推开沉重的棺盖——
轰隆!
一声闷雷在天际滚过。
棺椁之内,空空如也!
没有尸身,没有衣冠,只有丰厚的随葬品完好无损。
顾大人的尸体就这样不见了?
现场一片死寂,只剩下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暗卫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陛下息怒!臣等失职!臣等万死!”
然而,李承泽却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请罪。
他如同被雷劈中一般,僵立在原地,脸色在雨中显得煞白,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空荡荡的棺木,仿佛要将它看穿。
无法理解的震惊过后,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复杂情绪!
不是被盗墓。
皇陵戒备森严,此处更是他亲自划定的禁地,寻常盗匪绝无可能潜入而不留痕迹,更不会只偷一具尸体而留下所有价值连城的陪葬品!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
顾清明根本就没有死?
或者说他的尸体,被某种超越常理的力量带走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一瞬间,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猛地炸开,清明可能还活着!他不用永远沉睡在这冰冷的地下!他可能还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
但这狂喜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立刻就被另一种更加汹涌尖锐的情绪所取代。
愤怒!
如果清明没死,那当年挡刀之后是金蝉脱壳?是诈死?
为什么?!
是为了摆脱他吗?是因为那所谓的“任务”完成了吗?
所以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他,看着他这些年如同傻子一样对着一个空坟倾诉思念、痛苦沉沦?
那些深情,那些守护,那些未来得及回应的心意,难道真的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只是为了完成那个该死的“任务”?
“呵…呵呵…”李承泽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这雨中的空坟前显得格外诡异和骇人。
笑着笑着,眼泪却混合着雨水,汹涌而出。
他庆幸!庆幸那人可能还活着,哪怕只是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又愤怒!愤怒那可能的欺骗与背叛,愤怒自己这些年锥心刺骨的痛苦可能毫无意义!
同时他痛苦!痛苦于即使可能被如此对待,心底最深处,竟然还是可悲地且无法抑制地爱着那个人。
几种极端的情感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
“查!”笑声戛然而止,皇帝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给朕动用一切力量,翻遍天下!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查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在哪?”
“活要见人!死…”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恐惧,“…死要见尸!”
暗卫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留下皇帝独自一人,站在空荡的棺椁和冰冷的墓碑前。
雨越下越大,彻底淋透了他的衣衫。
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墓碑上那冰冷刻痕的“清明”二字,指尖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顾清明…”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嚼碎吞下,“你最好是真的死了…”
“若让朕找到你,若让朕发现你真的骗了朕…”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眼中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与偏执。
空荡荡的墓穴,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刻在了皇帝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