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须与回响

对接港的气密门伴随着一阵低沉的气流嘶鸣声，缓缓向内滑开。门后并非伊萨预想中的、充满敌意的武装士兵或冰冷审讯室，而是一条宽阔但略显杂乱的通道。通道的金属墙壁上布满了裸露的管线，一些地方用不同颜色的板材粗糙地修补过，空气中弥漫着机油、臭氧以及某种类似植物的清冽气息混合的味道。灯光不算明亮，有些区域甚至闪烁着接触不良的微弱火花，整体透着一股勉强维持运转的、坚韧的生存感。

一个身影站在通道中央，等待着他。

那是一个高挑的女性，穿着一身贴合身体的、暗绿色带有细微鳞状纹路的作战服，外面随意套着一件沾有些许油污的工装马甲。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面容线条清晰利落，一头黑色的短发如同被风拂过的草叶，略显凌乱却充满生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如同最纯净的琥珀般的颜色，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锐利如鹰隼般的好奇与审视，聚焦在伊萨身上。

在她的脚边，蹲伏着一只……生物。它大致呈犬形，但通体由某种哑光的暗灰色金属构成，关节处是更深的色泽，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个不断微微闪烁的蓝色传感器。它一动不动，却给人一种随时能爆发出惊人速度与力量的感觉。

“我是莉兰，‘避风港’的治安官兼对外接触协调员。”女性的声音与通讯频道里的电子合成音截然不同，带着真实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语调干脆利落。“欢迎，或者说，幸存者。你的船……很特别。”

她的目光越过伊萨的肩膀，试图看向他身后那庞大得超出对接港视野的时砂之塔，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我们监测到了时序乱流的异常扰动，也看到了‘阿斯特拉的猎犬’们是如何追着你的屁股跑的。能从那片混沌和他们的围剿中冲出来，你和你船上的同伴，运气和本事都不差。”

伊萨注意到她用了“船上”和“同伴”这个词。他略微放松了一丝紧绷的神经，但警惕并未放下。“我是伊萨。”他简单地回答，没有透露更多信息。“感谢你们的援助。我的……船，能量严重不足，需要尽快补充。”

“能量不足？”莉兰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说法感到有些意外，她指了指通道深处，“跟我来，带你去见见我们的‘园丁’。关于能量的问题，他或许能给你一些……不那么常规的建议。”

她转身带路，步伐矫健。那只机械犬无声无息地站起，跟在她身侧，传感器始终若有若无地对着伊萨的方向。

他们穿过如同迷宫般的通道，沿途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有的穿着类似莉兰的作战服，有的则是普通的工装，甚至有些穿着用植物纤维和回收布料混纺的简陋衣物。他们无一例外都对伊萨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低声交谈着，眼神中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新奇事物的惊讶，而非纯粹的敌意。伊萨能看到墙壁上延伸着许多活体的、如同粗壮藤蔓般的线路，一些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类似蕨类植物的生物被嵌在壁龛里，提供着照明。整个空间站，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半机械半生命的混合体。

“你们是‘根须’？”伊萨开口问道，试图获取更多信息。

“我们是‘根须网络’的一部分，”莉兰没有回头，声音在通道中回荡，“你可以把我们理解为……这片星域里，不愿意被‘阿斯特拉帝国’修剪掉的‘杂草’。”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但更多的是桀骜不驯。

“阿斯特拉帝国？”

“就是追着你的那些家伙。”莉兰在一扇看起来像是用废弃舰船舱门改造的大门前停下，门上喷涂着那个神经树突状的银色纹章。“他们自称文明的秩序维护者，宇宙的园丁。实际上，是一群想把所有不符合他们‘完美蓝图’的东西，包括生命形态、思想、乃至文明的发展轨迹，都强行‘修剪’成统一模式的偏执狂。”

她抬手在门边的控制板上按了一下，门缓缓打开，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土壤、植物汁液和复杂化学试剂的气味扑面而来。

门后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广阔，像是一个巨大的生态穹顶与尖端实验室的结合体。穹顶模拟着自然光照，下方是错落有致的平台，上面种植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有些散发着荧光，有些的叶片如同集成电路板，还有些藤蔓直接缠绕在精密的仪器设备上。无数粗细不一的、活体根须般的线路从四面八方汇入这个空间中心的一个巨大池子。

池子里并非水，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柔和绿光的液体。在液体中，浸泡着一个庞大的、如同人类大脑与古老橡树根系结合而成的生物组织。它微微搏动着，表面流淌着微弱的数据流光。

一个穿着沾满各色污渍白色长袍、头发花白蓬乱的老者，正站在池边的一个控制台前，背对着他们，专注地调整着什么。他的长袍下摆，甚至有几根细小的、如同银色触须般的东西在自主蠕动。

“老莫，”莉兰喊道，“人带来了。”

老者——老莫，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与智慧的光芒。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用废弃零件拼凑而成的古怪眼镜，目光瞬间锁定了伊萨。

“哦！哦！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兴奋的颤抖，快步走上前，几乎要贴到伊萨身上，仔细打量着他，又踮起脚试图看向伊萨身后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座巨塔。“不可思议！真的是从‘时序乱流’里钻出来的！能量签名古老得吓人，结构稳定得不像话！年轻人，你的船……是用什么做的？它的能量核心，我从未见过这种形式的读数！衰变周期几乎静止？这违背了熵增定律！”

伊萨被老莫的热情弄得有些不适，微微后退了半步。“它的能源很特殊，但现在濒临枯竭。我们急需补充。”

“补充？不不不，”老莫用力摇头，蓬乱的头发像草一样晃动，“你那种能量等级和纯度，别说我们‘避风港’，就算你把整个阿斯特拉帝国的核心反应堆搬过来，也填不满它的胃口。那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他搓着手，眼睛放光，“那是……那是近乎法则层面的能量！时间，是时间的力量，对不对？我感觉到那种独特的‘滞留感’了！”

伊萨心中一震。这个看似疯癫的老者，竟然一眼就看出了时之沙的本质？这个“根须网络”的科技水平，或者说感知水平，远超他的想象。

莉兰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看着两人的互动，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老莫是我们最好的‘共生科技’专家，也是最能感知能量本质的‘园丁’。他说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用常规手段解决。”

“常规手段不行，但也许……有不常规的？”伊萨捕捉到了一丝希望。他意识到，在这个陌生的星域，这个与阿斯特拉敌对的“根须”组织，或许掌握着某些超越他数据库知识的技术。

老莫猛地一拍手，吓了旁边的机械犬一跳（如果它能被吓到的话）。“聪明！年轻人很上道！”他兴奋地拉着伊萨的胳膊，把他拖到那个巨大的生物池边。“你看，‘根须网络’的核心，是‘生命回响’。我们不像阿斯特拉那样强行抽取恒星能量或者榨取行星地核，我们引导、共生、循环。植物光合作用产生的生物电，微生物分解废物产生的化学能，甚至生命体思考时产生的微弱脑波……所有这些零散的、被通常文明忽视的‘回响’，都被网络收集、汇聚、调和，形成我们赖以生存的能源。”

他指着池子里那个搏动的生物组织，“这是‘根须’的一个次级节点，它调和着‘避风港’所有的生命回响。但是，它的输出功率，相对于你的需求，就像一滴水试图填满干涸的海洋。”

伊萨看着那搏动的生物组织，感受着其中流淌的、虽然微弱但充满生机的复合能量场，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即使集中你们整个‘避风港’的能量，也无法满足我？”

“远远不够。”老莫肯定地说，但眼神依旧炽热，“但是！你的船，它本身似乎就在以一种极低的效率，从时空背景中汲取着某种能量……非常缓慢，但确实在发生。如果我们能加强这个过程……”

“如何加强？”伊萨追问。

“需要找到一个‘生命回响’极其强烈的原生世界，一个未曾被阿斯特拉‘修剪’过的、生机勃勃的星球。”莉兰接过了话头，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只有在那种地方，汇聚整个星球的‘生命回响’，才有可能产生足够强大的能量场，与你的船产生深度共鸣，或许能加速它的能量恢复过程。”

她走到控制台前，调出一幅星图。星图大部分区域被标记为危险的红色（阿斯特拉控制区）或未知的灰色，只有少数几个边缘区域闪烁着微弱的绿色光点。

“这样的世界越来越少了。阿斯特拉就像宇宙中的蝗虫，他们所到之处，所有‘不符合标准’的生态系统都会被彻底改造，生命的多样性被抹杀，只剩下他们认可的、高效但单调的‘作物’。”莉兰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我们知道一个可能符合要求的世界，代号‘凯拉伯’。它位于一片危险的星云边缘，暂时还没被阿斯特拉的主力盯上，但那里环境极其恶劣，而且……有一些原始的、未开化的智慧生命，他们对闯入者并不友好。”

她指向星图边缘一个被淡紫色星云包裹的、不起眼的光点。

“去那里，风险极高。阿斯特拉的巡逻队可能在附近出没，‘凯拉伯’本身也危机四伏。但这是目前我们知道的，唯一有可能为你补充能量的地方。”莉兰看向伊萨，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他，“选择权在你。你可以留在‘避风港’，我们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你的能量问题无法解决。或者，你可以冒险去‘凯拉伯’，寻找一线生机。”

伊萨沉默着，目光在星图上那个淡紫色的光点和老莫那充满期待的脸上扫过。留在相对安全的“避风港”，意味着坐视能源一点点耗尽，等待最终时刻的降临。前往“凯拉伯”，则是踏入一个已知的危险之地，前途未卜。

但至少，后者有一线希望。

他想起控制中心那悬浮的沙漏，想起那八十七亿个沉睡的灵魂。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需要‘凯拉伯’的详细坐标和已知的所有环境数据。”伊萨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莉兰点了点头，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数据可以给你。但我们无法提供直接的军事护航，阿斯特拉对我们盯得很紧，大规模舰队调动会立刻引来攻击。我们只能提供一些情报支持和……一个小向导。”

她拍了拍身旁那只沉默的机械犬。“‘哨兵’，它会跟你去。它熟悉那片星域，能帮你规避一些已知的危险，并且……它能与我们保持联络。”

老莫兴奋地搓着手：“太好了！这将是前所未有的观测机会！生命回响与时间能量的交互……多么美妙的课题！”

伊萨看着那只被称为“哨兵”的机械犬，它头部传感器的蓝光稳定地闪烁着。他知道，这既是帮助，也是一种监视。但他现在需要任何可能的助力。

“我需要返回我的塔，进行出发前的检查和准备。”伊萨说道。

“当然，”莉兰让开了路，“‘哨兵’会跟你一起。祝你好运，图书馆员伊萨。希望你能找到你需要的东西，毕竟……一个能从阿斯特拉手下逃脱的潜在盟友，对我们来说也很珍贵。”

伊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带着沉默的机械犬“哨兵”，走向返回时砂之塔的通道。

他的旅程，远未结束。一个新的、更加危险的目标，已经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