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长的凝视

寂静，比炮火连天更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了凯拉伯星域。

“秩序场”的幽蓝光柱消失了，如同被无形之手掐灭。突入大气层的阿斯特拉“猎犬”舰队，在半径五十公里的时空循环场内，徒劳地重复着进攻与回溯的诡异舞蹈，像是一出哑剧。高轨道上，庞大的“修剪者”主宰舰及其护航舰队，停止了所有动作，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沉默的巨兽。

只有凯拉伯星球表面，那七彩的生命屏障依旧在微微波动，证明着刚才的对抗并非幻觉。时砂之塔的能量读数，定格在5.7%这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控制室内，伊萨几乎虚脱，精神力的过度透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行支撑着，不敢有丝毫松懈。阿斯特拉舰队异常的停火，比疯狂的进攻更让人不安。

“扫描敌方舰队能量信号……无主动武器充能迹象。通讯监听……检测到高强度加密数据流正朝向星系外传输。”“哨兵”报告道，它的传感器牢牢锁定着远处的“修剪者”主宰舰。

“他们在传递信息。”伊萨的声音沙哑，“关于‘源点微光’……” 他脑海中回荡着之前在金字塔浮雕上看到的、与阿斯特拉标志一模一样的符号，一股寒意挥之不去。阿斯特拉与“虚无之噬”的关联，像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所有疑团之上。

就在这时，主屏幕上代表“修剪者”主宰舰的信号源，突然亮起了一个全新的、优先级极高的通讯请求标识。不是公共广播，而是定向的、点对点的连接请求。通讯协议的加密等级，是伊萨前所未见的复杂。

“检测到来自阿斯特拉旗舰的定向窄频通讯请求。加密方式……未知，包含生物特征验证模块。”“哨兵”的合成音带着一丝凝滞，“是否接收？”

该来的，终究来了。伊萨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精神透支而紊乱的呼吸。他必须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建立安全隔离区，只接收音频信号。接通。”

通讯建立，没有影像，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寂静。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那声音平和，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令人放松的磁性，完全不像一个刚刚下达过毁灭命令的军事指挥官。

“古老的航行者，时间的守护者。我是阿斯特拉帝国的‘园丁长’，欧比乌斯·索恩。”

“园丁长”？不是将军，不是总督，而是……园丁长？这个称谓让伊萨心中一凛。它印证了莉兰之前的说法，阿斯特拉视自己为宇宙的园丁，而“修剪”是他们维护“秩序”的手段。

“我目睹了你方才的……杰作。”欧比乌斯的声音继续传来，不疾不徐，听不出任何情绪，“利用原始星球的生命回响，撬动时间法则的壁垒，制造一个局部的、不稳定的时序循环。非常……有创意的尝试。也非常的，危险。”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直接穿透耳膜，在伊萨的心神中回荡。“你似乎触及了一些，本不该被这个时代所知晓的力量碎片。‘源点’……这不是你们应该触碰的领域，图书馆员。”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伊萨心头巨震。阿斯特拉不仅有时砂之塔的情报，甚至可能了解“守护者”文明的部分秘密！

“阿斯特拉，”伊萨强迫自己冷静，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回应，“你们的标志，为何会出现在记录‘虚无之噬’的远古浮雕上？”

通讯另一端沉默了片刻，只有细微的、仿佛仪器运行的背景音。随即，欧比乌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观察很敏锐。但这正是问题的核心，不是吗？你所看到的，并非全部真相。‘虚无之噬’并非你理解中的单纯毁灭，它是一种……必要的归零，是对文明走向错误歧途的终极修正。而我们阿斯特拉，继承的正是执行这‘最终修剪’的使命与权柄。”

必要的归零？最终修剪？伊萨被这番扭曲的言论所震惊。将带来彻底湮灭的“虚无之噬”美化为“修正”？

“你们将自己视为法官和行刑者？”伊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不，我们只是园丁。”欧比乌斯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想象一片花园，图书馆员。有些植物会过度生长，掠夺阳光与养分，滋生疾病与害虫，最终导致整个生态系统的崩溃。‘修剪’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为了花园整体的健康与延续。我们修剪掉那些‘错误’的、‘危险’的文明枝杈，以确保宇宙这片伟大花园，能够按照既定的、完美的‘秩序蓝图’生长。”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充满了诱惑力：“你们，时砂之塔，以及其中保存的文明火种，本就是这个‘修剪’计划中，被特意保留下来的、具有潜力的‘种子’。我们一直在等待，等待合适的时机，将你们重新播种在经过‘净化’的、安全的苗圃之中。但你们现在的行为，正在将自己推向‘杂草’的范畴。”

“所以，追击，攻击，都是为了将我们这‘走失的种子’抓回苗圃？”伊萨冷笑。

“是为了防止更大的灾难发生。”欧比乌斯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你刚才使用的力量，那种强行扭曲时间的手段，其本质是在撕裂宇宙的结构本身！每一次非常规的时间操作，都是在为‘虚无之噬’打开新的裂隙！你们不是在对抗毁灭，你们是在加速它的到来！”

这番指控如同冰水浇头，让伊萨瞬间僵住。使用时之沙……是在助长“虚无之噬”？这是真相，还是阿斯特拉的谎言？

“看看你脚下的星球，图书馆员。”欧比乌斯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凯拉伯，一个被‘守护者’遗弃的试验场，其生命回响中混杂着太多不稳定和……‘污染’。强行将其与时间力量结合，你知道后果吗？那不是希望，那是一颗注定会引爆、将周围星域都拖入深渊的炸弹。我们之前的行动，是为了在它失控前，进行‘预防性修剪’。”

预防性修剪……毁灭一个世界，在他们口中变得如此轻描淡写。

“现在，我给予你，以及时砂之塔一个机会。”欧比乌斯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带着一种仿佛施舍般的宽容，“停止抵抗，关闭时序循环场，接受我们的引导。我们将为塔提供安全的泊位，并逐步净化凯拉伯星球的‘污染’。塔内沉睡的文明，将得到在阿斯特拉秩序下重生的机会。这是最优的选择，也是……唯一不导致彻底毁灭的选择。”

控制室内一片死寂。伊萨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重跳动的声音。欧比乌斯的话语，真假难辨，却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试图束缚他的意志。投降，换取暂时的安全，将八十七亿灵魂和远古守护者的遗产，交到这群自诩为“园丁”、可能与终极毁灭力量相关的存在手中？

他想起浮雕上那个与阿斯特拉标志一致的符号，想起“虚无之噬”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不。绝不能。

“阿斯特拉的‘秩序’，”伊萨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中捞起，“就是用谎言和毁灭编织的牢笼吗？”

通讯另一端的平和气息，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

伊萨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时砂之塔的使命，是守护文明的火种，直至找到真正的希望之地。而不是将它们送入……‘园丁’的修剪刀下。凯拉伯，以及它所守护的秘密，由我们来继承。”

沉默。长达十余秒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欧比乌斯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丝奇异的磁性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很遗憾。看来，‘种子’已经被‘污染’，产生了危险的变异。为了花园的整体，变异体……必须被清除。”

通讯戛然而断。

几乎在同一时间，“哨兵”的警报声凄厉响起！

【警告！“修剪者”主宰舰能量信号急剧变化！检测到超大规模能量聚焦！目标……凯拉伯星球核心！】

【侦测到多重空间锁定！跃迁路径被彻底封死！】

主屏幕上，“修剪者”那如同山脉般的舰体前方，一个比之前“秩序场”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幽暗能量漩涡正在形成！漩涡中心，仿佛连接着虚空本身，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吸扯力！

它不是要摧毁地表，它是要将整个凯拉伯星球，连同轨道上的时砂之塔，一起……彻底湮灭！

欧比乌斯·索恩，这位“园丁长”，已经做出了他的最终判决。

伊萨看着那吞噬一切的幽暗漩涡，看着能量读数仅剩的5.7%，看着脚下这片刚刚被他承诺要守护的星球。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但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一股更加炽热的火焰，猛地燃起。

他转身，目光投向控制室中心，那悬浮的沙漏，投向那仅存的金色沙粒。

或许，还有最后一条路……一条通往未知，通往可能存在的“源点”的……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