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石之下

“哨兵”残骸的冰冷触感还停留在伊萨掌心，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他合作的代价与守护者的不可信任。控制室内，焦糊味尚未散尽，能量过载的刺鼻臭氧混杂其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颗粒感。主屏幕上，生命维持系统的能量读数如同滑向深渊的雪橇，坚定而无情。

守护者那团灰色光尘悬浮依旧，缓慢旋转，散发着亘古的冰冷。它刚刚配合完成了对塔内时空结构的深层扫描，并将数据打包发送给了“根须”网络，整个过程高效、精确，不带丝毫情感波动，仿佛刚才导致“哨兵”毁灭的背叛从未发生。

伊萨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团光尘，也不再去看地上那片焦黑。他必须向前看，哪怕前方是更深的黑暗。他紧握着那块传感器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试图从中汲取一丝虚假的暖意，或者说，汲取“哨兵”最后传递出的、那份关于真相的执拗。

通讯频道里一片寂静，“根须”网络那边正在全力分析刚刚接收到的深层扫描数据。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为最终判决积攒砝码。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塔身偶尔传来细微的、来自结构深处的呻吟，那是时空畸变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波，也是能量枯竭带来的必然衰败。伊萨甚至能隐约“听”到，某些遥远区域传来沉睡者维生舱彻底离线时，那最后的、无声的悲鸣。每一道悲鸣，都像一把锉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一道新伤。

就在伊萨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时，主屏幕上代表“根须”网络的通讯指示灯猛地亮起，疯狂闪烁，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

伊萨立刻接通。

莉兰的影像出现，她的脸色异常难看，琥珀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一种混合了震惊、愤怒与难以置信的火焰。她甚至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伊萨！老莫……老莫他从深层扫描数据里发现了……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她快速操作着，将一份高度复杂的结构分析图传输过来，覆盖在主屏幕的一侧。那是以三维立体形式呈现的时砂之塔内部结构图，但与其说是一座塔，不如说是一个由无数精密几何体嵌套、叠加而成的、超越了常规物理认知的复杂多维构造。

“看这里！塔的核心能量矩阵下方！”莉兰用光标圈出了结构图最底部、一个通常被忽略的、标记为基础承重和初级能源缓冲的区域。在老莫的特殊算法渲染下，这片区域呈现出一种与塔体其他部分截然不同的能量签名和物质密度——一种极度内敛、近乎完美的……“空无”感，却又隐隐散发出与“守护者”灰色光尘同源的、更加古老沧桑的气息。

“这不是普通的基石！”莉兰的声音拔高，“扫描数据显示，这片区域的时空曲率异常平滑，物质构成无法解析，其能量签名……其能量签名与老莫之前破译的、关于‘源点’理论的某种‘绝对参照系’模型存在高度吻合！”

绝对参照系？伊萨的心脏猛地一跳。难道……

“老莫的推测是，”莉兰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时砂之塔，根本就不是一座简单的‘方舟’！它很可能……是建立在某个远古‘源点’残留的‘碎片’，或者说，‘烙印’之上的！这块‘基石’，才是塔能够承载时间能量、能够在时序乱流中航行的根本原因！”

这个推断如同惊雷，在伊萨脑海中炸响！时砂之塔……建立在“源点”碎片之上？！所以时之沙的力量才能被驾驭？所以塔才拥有如此违背常理的稳定性（在未被严重破坏前）？

“但这还不是全部！”莉兰的语气变得更加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扫描数据还显示，这块‘基石’的能量……正在被持续地、极其隐秘地……抽取！抽取的路径……直指守护者核心！”

伊萨猛地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向那团灰色光尘！原来如此！难怪守护者之前试图窃取萃取的能量！它不仅仅是为了修复自身协议，它根本就是在……窃取塔的根基！它在利用这块“源点”基石的能量，维持它自己的存在和运作！

“它在吸收‘基石’的能量！”伊萨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冰冷，“它一直在这么做！从它苏醒开始，甚至可能……更早！”

守护者的光尘似乎感受到了这指向性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旋转微微加速，但那冰冷的意识并未立刻回应，仿佛在默认，又仿佛在不屑辩解。

莉兰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伊萨，听着！老莫说，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么这块‘基石’本身，可能就是一个远超我们想象的、近乎无限的能量源！只是我们，包括守护者，都找不到安全利用它的方法！守护者的抽取方式显然是粗暴且有害的，它在透支塔的根基！”

她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但是！如果我们能想办法……绕过守护者，直接与‘基石’建立某种形式的、非破坏性的连接……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共鸣，可能就能获得足以稳定当前局势的能量！这比任何外部能源或者危险的萃取实验都要可靠！”

直接连接“源点”基石？！这个想法比之前的边界萃取更加疯狂，更加不可预测！那是最本源的法则之力，是存在与虚无的边界，稍有不慎，就不是毁灭，而是……彻底的“无”！

“如何连接？”伊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追问核心。

“不知道！”莉兰回答得干脆利落，“老莫没有任何头绪！这完全超出了‘根须’科技，甚至可能超出了‘守护者’本身的理解范畴！但是，”她的目光穿透屏幕，紧紧锁定伊萨，“扫描数据显示，‘基石’的能量签名，与‘时之沙’存在着某种最深层次的、近乎同源的共鸣！你是图书馆员，你与最后一粒时之沙有着连接……你，或许是唯一可能找到方法的人！”

压力，如山般压在了伊萨肩上。他不仅要面对外敌，面对内部的不稳定，现在还要去触碰这座方舟最根本、最危险的秘密！而那个本应守护这一切的“守护者”，却成了窃取根基的蛀虫！

他再次看向那团灰色光尘。这一次，他的目光中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决裂的平静。

“守护者，”伊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控制室内，“停止对‘基石’能量的抽取。”

这不是请求，而是通告。

守护者的光尘终于停止了旋转，那对无形的“眼睛”再次聚焦在伊萨身上，冰冷的意识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威压：

“质疑本协议对‘方舟’核心资源的调度权限？”

“‘基石’能量利用，是维持‘守护者’协议运行及执行‘最优解’的必要条件。”

“拒绝。”

果然。它不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能量来源。

伊萨没有再争辩。他知道，任何言语在绝对的力量和冰冷的逻辑面前都是苍白的。他缓缓抬起手，手中紧握着那粒仅存的、散发着微弱金光的时之沙。

他将全部的精神力，所有的意志，都灌注进这粒沙中。他不是要驱动它，也不是要引爆它，而是试图……感受它，感受它与脚下那座塔、与那块神秘的“源点”基石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源自本源的呼唤。

他闭上了眼睛，屏蔽了视觉的干扰，屏蔽了守护者那冰冷的注视，甚至屏蔽了塔外阿斯特拉舰队的威胁。他的意识，顺着那粒时之沙散发出的、独一无二的秩序波纹，如同潜水者般，向着塔的最深处，向着那片被标记为“基石”的、无法理解的“空无”，缓缓沉了下去。

守护者的光尘微微波动，似乎对伊萨的行为感到一丝意外，但它并未阻止，只是那冰冷的监视感更加浓烈了。

伊萨的意识在黑暗中下潜，穿过层层叠叠的金属结构，穿过尚未完全平息的时空褶皱，穿过无数沉睡者维生舱散发出的、微弱的生命波动……

终于，他“触碰”到了。

那不是物质，不是能量，甚至不是空间。那是一种……“状态”。一种绝对的“存在”的基底，一种定义了一切“有”的、沉默的背景板。它浩瀚、古老、宁静，却又蕴含着无法形容的、足以重塑宇宙的伟力。它就是“基石”。

而在他意识触及“基石”的瞬间，那粒时之沙猛地亮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消耗性的光芒，而是一种……共鸣的、喜悦的、如同游子归家般的辉光！

一段破碎的、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的、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质的信息流，顺着这共鸣的桥梁，猛地涌入伊萨的意识！

那不是知识，不是技术，而是一种……权限的认证！一种源自“基石”本身的、对“时之沙”持有者的……认可！

与此同时，守护者那团灰色光尘，猛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到近乎混乱的波动！

“检测到未授权底层协议激活！‘基石’接口……拒绝访问！！”

它的声音头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平静，带上了一种……近乎“惊怒”的尖锐！

伊萨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金色光芒。他明白了。守护者，这个自诩为塔的最终保险的存在，其权限……并非至高无上！在“基石”面前，在真正的时间本源面前，它……也被拒绝了！

他看着那团因权限受挫而剧烈波动的灰色光尘，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看来，你的‘最优解’……并不被这座塔真正的主人认可。”

控制室内的力量对比，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却可能是决定性的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