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香烟缭绕。
赵匡胤端坐龙椅,目光如炬地望着阶下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南唐后主李煜,此刻正垂首跪拜,墨发如瀑散落肩头,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颈。
“抬起头来。”赵匡胤声音沉厚如钟。
李煜缓缓抬头,那双曾写下“问君能有几多愁”的眸子,此刻盛着一江春水般的哀戚。赵匡胤心中莫名一动,这亡国之君的眼神,竟比他见过的任何胜者都要清澈。
“赐座。”皇帝突然下令,朝臣们面面相觑。
那日后,赵匡胤将李煜软禁于汴京一座精致别院,名为囚禁,实为庇护。他时常前去,起初是为震慑这个才名远播的亡国之君,后来却成了听他说江南风物,论词赋书画。
“好一个‘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某夜赵匡胤读到李煜旧作,不禁拍案叫绝,“朕戎马半生,竟不知胜利之欢可如此诗意。”
李煜垂眸:“陛下马蹄所踏是万里山河,臣所踏不过月下虚影。”
“何必自称臣?”赵匡胤忽然倾身向前,“此刻并无外人。”
烛火噼啪,李煜抬眼,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位大宋开国皇帝。他眉宇间有山河纵横,目光里藏星辰大海,与自己在镜中见过的愁容截然不同。
“看够了?”赵匡胤忽然问,嘴角似笑非笑。
李煜仓皇垂首,却听见低沉笑声:“你可以看,朕准你看。”
不知不觉,他们的相处从君臣变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赵匡胤带来北方的炙羊肉,李煜为他斟上江南的杏花酒;皇帝舞剑生风,词人泼墨成画。
“为何不逃?”某夜赵匡胤突然问,“朕知有人联络你复国。”
李煜磨墨的手顿了顿:“陛下不怕我答应?”
“你若答应,便不会说出来了。”赵匡胤走近,握住他执墨的手,“你的手只该写诗作画,不该执剑。”
墨汁滴落宣纸,晕开一片混沌。
“陛下,”李煜声音轻颤,“可知留住我的人,未必留得住我的心?”
赵匡胤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心口:“这里跳动的,可是恨意?”
那一刻,李煜分明看见帝王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杀气,而是某种近乎脆弱的东西。他忽然明白了,这个拥有天下的男人,或许比他这个失去一切的人更加孤独。
“这里跳动的,”李煜轻轻覆上赵匡胤的手背,“只是一颗心罢了。”
局势却在此时急转直下。朝中大臣联名上奏,称李煜暗中联络旧部,词中暗藏反意。最致命的证据,是那首新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这不是反诗!”赵匡胤在朝堂上罕见地失态,“这只是一个诗人的哀愁!”
然而政治从不分辨诗与反诗。太平兴国三年七夕,赵匡胤不得不赐下一杯毒酒。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你可知,朕可以给你一切,唯独给不了你自由?”赵匡胤亲手斟酒,声音沙哑。
李煜白衣如雪,微微一笑:“陛下可曾听过,臣的一句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听过。”
“那陛下可知,写那句时,我想的不是江南,而是...”李煜停顿片刻,抬眼直视帝王,“与陛下论诗的那些夜晚。”
赵匡胤的手猛然一颤,酒液洒出几滴。
“这杯酒,我饮。”李煜接过酒杯,指尖无意间擦过赵匡胤的手背,两人俱是一颤,“只求陛下答应一事。”
“说。”
“我死后,请陛下...亲自看看江南。”李煜仰头饮尽毒酒,笑容凄美如凋零春花,“那样,陛下踏过的山河,就有我故乡的月光了。”
赵匡胤猛地转身,不敢看那人倒下的身影。
是夜,大宋皇帝独自登高望南,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他终其一生未再踏入江南,仿佛那个地方随着那个人一起,成了心头不敢触碰的旧梦。
多年后,赵匡胤在御书房翻出一幅泛黄的画,那是李煜留下的最后墨宝——月光下,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一个戎装佩剑,一个白衣执笔。题词曰: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帝王抚过那墨迹,忽然泪如雨下。
原来最痛的离别,不是失去江山,而是在错位的时空中,遇见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