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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榻之侧:山河共枕

胤煜

赵匡胤第一次见到李煜的画像是大宋军队攻破金陵城的那日。

画绢上的人一身白衣,眉目清雅如山水墨痕,仿佛不是尘世中人。他正抚琴而坐,指尖悬于丝弦之上,欲拨未拨。

“好一个‘钟隐’。”赵匡胤的手指划过画中人的眉眼,墨迹已干,却似还带着南唐宫中的沉香,“传令下去,不得损毁宫中一物,尤其要保护好李从嘉。”

他刻意用了李煜即位前的本名,仿佛这样就能将画中人从一国之君的身份中剥离出来,还原成最初那个只爱诗词书画的江南才子。

当李煜被押送至汴京时,赵匡胤特意换下龙袍,着一身常服立在城楼上望下去。

那人比画中更瘦,素衣宽大,越发显得形销骨立。但一步一步走在囚队最前,背脊挺得笔直,如风中修竹,宁折勿弯。

是夜,赵匡胤在偏殿设宴,名义上是为“陇西郡公”接风。

李煜踏入殿门时已除去囚服,换上宋朝官制的常服,却仍是素白一色。烛火摇曳中,他抬眼看向御座上的帝王,目光清冷如江南冬雨。

“臣,李煜,叩见陛下。”他跪下行的却是拜君之礼,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无可挑剔,却又疏离得令人窒息。

赵匡胤亲自起身将他扶起,触手处腕骨嶙峋。

“不必多礼。朕久闻郡公才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他引李煜入座,命人斟酒,“听闻郡公精于音律,擅词工画,不知可否让朕一饱耳福?”

李煜垂眸:“亡国之音,不足污圣听。”

席间丝竹响起,皆是汴京流行的曲调,热烈欢快,却与座上二人格格不入。赵匡胤一连饮了几杯,忽然摆手令乐工退下。

“这些曲子太闹。”他转向李煜,“朕想听江南的调子。”

李煜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内侍急忙奉上琴具,他试了几个音,指尖流转,一曲《乌夜啼》幽幽泻出。

赵匡不通音律,却听出了其中的故国之思。他不禁蹙眉,却又被那人低眉抚琴的样子攫住了目光——烛光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长睫垂下,掩去了白日里的清冷疏离。

曲终,余音绕梁。赵匡胤良久才道:“好曲。比汴京的调子好听。”

“陛下若喜欢,臣可日日为陛下演奏。”李煜的声音平静无波。

赵匡胤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他宁可见这人怒目相对,也不愿看他将一身傲骨尽数收起,做出这般顺从姿态。

“不必。”他挥手,“朕累了,郡公也回去歇息吧。”

李煜行礼退下,背影在宫灯下拉得老长。赵匡胤望着那抹白色消失在宫门转角,忽然将酒杯重重搁在案上。

接下来的日子,赵匡胤给了李煜所有作为“降王”能得到的礼遇——赐府邸、俸禄、仆从,甚至允许他保留江南的生活习惯。他时常召李煜入宫,有时是下棋,有时是观画,更多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让李煜坐在那里,弹一曲江南小调。

李煜始终恭顺有礼,却从不多言。只有在酒后微醺时,眼中才会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那是一种刻骨的哀愁,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赵匡胤心悸。

一日雨夜,赵匡胤突发奇想,微服至李煜府邸。

他未让门房通报,独自穿过庭院,透过半开的窗,看见李煜正伏案写作。烛光摇曳,映着那人专注的侧脸,眼角似有泪光闪烁。

赵匡胤驻足看了许久,直到李煜停笔,才轻叩门扉。

李煜开门见是他,明显一怔,随即要行礼,被赵匡胤扶住:“不必多礼,朕只是路过。”

他的目光掠过书案,上面墨迹未干:“在写什么?”

“不过是些无聊词句。”李煜侧身欲掩,赵匡胤却已经拿起纸笺。

《虞美人》一词跃然纸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赵匡胤低声念出,每念一字,脸色便沉下一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蓦地抬头,盯住李煜:“故国不堪回首?郡公还在思念江南?”

李煜垂首不语,默认了。

赵匡胤突然怒不可遏。数月来,他待这人以礼,赠他以锦衣玉食,甚至允许他保留那点江南习气,却换不来半分真心。这人心里装的,始终是那个已经灭亡的南唐。

“好一个‘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他将纸笺拍在案上,“李从嘉,你可知就凭这首词,朕便可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李煜终于抬头,眼中是数月来未曾有过的清明:“陛下若要治罪,臣无话可说。”

四目相对,赵匡胤在那双眼里看到了决绝——这人早已存了死志,今日终于得以激怒他,求一个痛快。

怒火忽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赵匡胤松开手,轻轻抚平被揉皱的纸笺。

“写得很好。”他听见自己说,“以后不必藏着了。”

李煜愕然。

赵匡胤转身望向窗外夜雨,不再看他:“朕灭江南,非为私怨。天下分裂太久,百姓需要太平。一统江山,不是赵氏一家的野心,是苍生所需。”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沉下来:“朕知道你不甘心。若是恨,便恨吧。只是别憋着,写出来也好,唱出来也罢,总比闷在心里强。”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当赵匡胤以为李煜不会再说话时,却听他轻声道:

“陛下可曾想过,若有一日,有人以同样的理由兵临汴京城下,陛下当如何自处?”

赵匡胤转身,发现李煜正看着他,眼中没有讥讽,只有纯粹的疑问。

“朕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臣当年也曾这么想。”李煜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赵匡胤忽然向前一步,二人距离骤然缩短。他能看清李煜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深处藏不住的忧伤。

“你和朕不一样。”赵匡胤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你是个好词人,甚至可能是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好皇帝。而朕——”他顿了顿,“朕生来就是要一统江山的。”

李煜没有后退,只是静静望着他:“那么陛下现在得到想要的一切了吗?”

雨声淅沥,敲打屋檐。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赵匡胤没有回答。他伸出手,轻轻拂去李煜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点尘埃。

“夜深了,郡公早些休息。”他转身走向门口,在门槛处停顿片刻,“这首词...别再让第三人看到了。”

那夜之后,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李煜依旧会被召入宫,但不再总是弹琴。有时他们会真正地下一盘棋,或者讨论书法绘画。赵匡胤甚至开始学一些江南雅音,只为听懂李煜偶尔情急时脱口而出的吴侬软语。

他再也没有提起那首《虞美人》,但暗中加派了人手保护李煜府邸——或者说,监视。他知道朝中不少人视李煜为隐患,那首词若流传出去,足以成为赐死的借口。

开宝九年冬,赵匡胤病重。

寝殿内药香弥漫,御医内侍屏息静气,生怕扰了天子休养。赵匡胤却在昏沉中忽然睁开眼,唤来心腹太监:

“传陇西郡公入宫。”

李煜匆匆赶到时,已是深夜。宫人皆被屏退,只剩他们二人。

赵匡胤靠坐在龙榻上,面色苍白,眼神却依然锐利。他指着榻边早已备好的座位:“坐。”

李煜依言坐下,目光扫过天子憔悴的面容,欲言又止。

“朕时日无多了。”赵匡胤开门见山。

李煜垂眸:“陛下洪福齐天...”

“别说这些虚话。”赵匡胤打断他,忽然咳嗽起来。李煜下意识起身为他抚背,手触到那曾经能挽强弓、如今却瘦骨嶙峋的脊背,不由一顿。

赵匡胤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依然不小:“朕走后,有人容不下你。”

李煜沉默。他当然知道新帝和朝中大臣对自己的忌惮。

“朕已经安排好了。”赵匡胤直视他的眼睛,“会有人送你离开汴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更名换姓,安心写你的词,画你的画...”

他未说完的话悬在空中:你可以活下去,自由地。

李煜久久望着他,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化为一声轻叹:“陛下可知,臣为何从未在词中写过汴京?”

赵匡胤蹙眉。

“因为汴京有陛下。”李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写出来,就再也藏不住了。”

烛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如一。

赵匡胤忽然笑了:“那你现在可以写了。”他手指无力地滑落,仍强撑着精神,“写一首《相见欢》,如何?朕还没听你写过欢快的词。”

李煜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好。”他轻声应道,另一只手抚上天子的额,拂开散落的发丝,“臣为陛下写。”

赵匡胤闭上眼,呼吸逐渐平稳,仿佛真的睡着了。

李煜保持姿势不动,直到确认对方已然入眠,才极轻地抽出手,为天子掖好被角。

他在榻边静坐良久,最终俯身,唇几乎贴上那带着药味的鬓发,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不是“陛下”,也不是“赵匡胤”。

是“元朗”。赵匡胤的表字,世上几乎无人敢直呼。

起身时,李煜眼中最后一点星光寂灭了。他走出寝殿,对守在外面的太监轻声道:

“陛下睡了。”

当夜,赵匡胤崩于万岁殿。

不久,新帝即位。陇西郡公李煜忧惧成疾,卒于汴京府邸,与太祖驾崩相隔仅数月。

民间传言,李煜卒前曾作绝笔词,中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之句,然全文无人得见。唯有心腹侍从透露,主人去时手中紧握一纸残笺,上书半阕未曾填完的《相见欢》,墨迹斑驳,似被水渍晕染:

“山河如旧梦,与君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同眠?——终是一枕黄粱,山河与共。”

纸背有另一人的字迹,力透纸背,却只答了一个字: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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