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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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隆二年的冬夜,汴京皇城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赵匡胤望着案头那封用金箔压花的诗笺,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桌面。笺上墨迹清瘦如竹:“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落款处一方小印:钟山隐叟。
“好个钟山隐叟。”他低笑一声,将诗笺掷进熏笼,金箔遇火卷起幽蓝的焰苗。窗外风雪正急,就像三年前他黄袍加身那夜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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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府的秋桂香得跋扈,穿过三重朱门九曲回廊,仍缠在赵匡胤的战甲上。他挥手令亲军退至仪门外,独自踏进清凉殿。琉璃屏风后突然传来玉磬清响,有人曼声吟道:“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屏风那头静了一瞬,青瓷笔洗坠地的脆响里,转出个戴莲花冠的白衣人。赵匡胤的剑尖挑开垂纱时,看见那人攥着支紫毫笔,指节白得能看见淡青血脉。
“原是陇西李氏的笔墨。”他收剑入鞘,目光掠过案上未干的墨迹,“听说官家善作宫词?”
李煜垂着眼睑:“将军若要《念家山破》的曲谱,乐工即刻便能呈上。”
赵匡胤忽然朗声大笑。他伸手蘸了砚中残墨,在洒金壁上挥就一行狂草:“玉斧难裁锦江春!”墨点飞溅处恰与屏风上的金碧山水相连。李煜抬眼望去,忽然觉得这武夫眼底的烽烟,比曹彬的水师更难捉摸。
那日后赵匡胤撤了殿值禁军,只留一队亲兵守着宫门。每逢驿马送抵汴京的军报,总夹着几页素笺——有时是半阕新词,有时画着芭蕉临窗。赵匡胤用朱批折子的御笔,在笺角批注“气韵太柔”或“结体尚可”,次次都让曹彬亲自送回江宁。
开宝七年的元夕,李煜在樊楼御座右下设了珠帘位。酒过三巡时,赵匡胤忽然掷杯起身,亲手掀开帘幕。满殿灯火霎时寂灭,唯余他掌中宫灯映着两人身影。
“陇西郡公可知,”他声音压得极低,滚烫的呼吸拂过对方冠上垂珠,“汴京的雪能埋没金陵的月亮。”
李煜的银貂氅衣簌簌作响,像受惊的鹤羽。他却从袖中取出支玉笛,轻轻抵住天子胸膛:“陛下可知,广陵的潮声能穿透开封的宫墙?”
笛孔里突然落出细碎香粉,灯焰猛地蹿高,爆出劈啪轻响。赵匡胤望着灯下骤然苍白的脸,忽然纵声长笑。他掰开对方僵直的手指将笛子调转,衔住吹孔奏出个破音。
“李重光,”他第一次唤对方表字,“你的杀局总是太美。”
翌日宣诏的宦官发现,御案上供着支断成两截的玉笛。裂口处沁着暗红,像是被血浸透又风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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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兴国三年的雪夜,赵匡胤站在违命侯府的书斋外。窗纸上映出个清瘦剪影,正俯身熨烫书卷。他推门时带进的寒风,吹散了案头一叠诗稿。
“听说你新填了阕《虞美人》。”他碾过满地宣纸,玄氅上的雪水洇湿了青砖。
李煜仍执着熨斗,玉貘兽在素绢上滑出细碎声响。“陛下想听臣歌此曲么?”他忽然抬头,眼底映着烛火,像两丸浸在冰水里的黑琉璃。
赵匡胤一把攥住他手腕。熨斗坠地迸溅火星,烫穿了天子袖口的金蟒纹样。“你明知赵光义在府外布满了耳目。”
“也明知陛下今日会来。”李煜忽然笑了。他从熏笼里抽出一卷焦边的《兰亭集序》,楷书批注墨迹犹新:“三年前官家批臣的字无丈夫气,如今可还作数?”
赵匡胤盯着卷首那方“建隆御览”的朱印——这是他失踪多年的私库珍藏。窗外传来更鼓声,他猛地将人拽进怀里,齿尖咬碎对方冠簪,墨玉似的长发披落满肩。
“李从嘉,”他嘶声念出那个尘封多年的名字,“你总是算准朕会心软。”
雪光映着案上银酒壶,壶身錾着鸳鸯莲纹。李煜忽然挣脱束缚,执壶斟了满盏:“金陵旧俗,须饮同心酒方可尽释前嫌。”
赵匡胤握住他颤抖的手腕就盏饮尽。酒液泼溅处,地毯腾起青烟——原是鸩毒蚀坏了织金绒线。
“好个同心酒。”天子抹去唇边血沫,忽然抽出腰间短刃。寒光闪过时,李煜闭目轻笑,却觉鬓边一凉。几缕断发飘落酒盏,霎时化作焦黑。
“记住,”赵匡胤割破掌心,将血滴进毒酒,“朕要杀你,只会用天子剑。”他踢翻银壶转身离去,氅衣扫灭满地烛台。
翌日侯府赐下三车紫貂茵褥、五匣高丽参,皆由宫内直使押送。赵光义的探子看见,违命侯披着御赐鹤氅立在阶前,指尖摩挲着领口金钮,忽然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雪地里落下一枚带血的玉簪头,雕成半朵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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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斧声那夜,赵匡胤最后望了眼南方。案头摊着新呈的《乞粮疏》,朱批未干:“江南旧地,今岁免赋。”
他想起很多年前清凉殿的午后,那人说:“陛下若见过金陵饿殍,便知词章不过是饱食者的消遣。”
当时他是怎么答的?哦,是了——他折了段桂枝掷向对方怀中:“若有一日江南饥荒,朕用汴京百万石粮换你真心词稿。”
窗外风雪骤急,殿门轰然洞开。
李煜在江南接到丧报时,正逢汴京使者送来十万石新粮。他展开随粮车抵达的密函,唯见素笺上墨迹淋漓:
“玉斧难裁锦江春,终不似,旧时月。”
下方压着方小印,刻着“官家藏”三字——是三十年前他悄悄盖在《兰亭集序》上的私印。
粮袋突然裂开,新米如雪瀑倾泻。李煜蹲身掬起满掌稻谷,忽然想起某个雪夜,那人说:“汴京的雪能埋月亮。”
现在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