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在檐角凝成冰琉璃时,赵匡胤听见了那阕未完成的词。不是通过梦境,也非经由纸笺——是梅枝折断的脆响撞破夜色,带着金陵口音的吟诵穿庭而过: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帝王玄色大氅扫过阶前积雪,在月亮门边蓦然驻足。李煜正俯身拾取落梅,素白指尖与花瓣俱在寒风中颤栗。当他抬头望来,赵匡胤忽然觉得满庭白梅都化作了金陵柳絮——那年围城时节,探马曾说国主总在城头拾絮作词。
“陛下也来踏雪寻梅?”李煜弯起眼角,笑意却比雪光更冷。他掌中梅花忽被风卷起,正落在赵匡胤襟前。两人同时去接,指尖在寒梅上相触。
刹那天地寂静。赵匡胤看见对方瞳孔里映出汴京的月,而自己眼中想必盛着金陵的雪。那些穿越千里的词稿忽然活过来,化作细流在血脉中奔涌——他分明感知到李煜此刻正想起“林花谢了春红”的句子。
“朕来寻你。”帝王握紧那截梅枝,断口处沁出清苦香气。他看见李煜睫毛倏地颤动,如蝶翅扫过心尖最柔软的角落。
暖阁地龙烧得太旺,酒液在琉璃盏中漾出涟漪。赵匡胤卸下李煜的玉冠时,闻见发间南唐宫廷独有的龙脑香。这般近的距离,精神感应反而模糊起来,只剩烛火将两道身影揉作墙上一团混沌的墨。
“那日金陵城破...”李煜忽然开口,喉结在帝王指尖下轻颤,“臣看见玄甲军中有金芒一闪,便知是陛下亲至。”
赵匡胤的手顿在半空。他从未对人言及那次隐秘的御驾亲征,连史官都只记了曹彬挂帅。
“就像...”醉醺醺的人仰起脸,水光在眼中流转,“就像臣写‘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时,忽然感知到陛下在汴京摔了酒杯。”
银釭爆出灯花,惊破满室旖旎。赵匡胤猛地将人拥入怀中,龙纹锦袍与素纱衣袂纠缠难分。他咬住对方发红的耳垂低语:“那年重阳宴饮,朕为何突然撤了歌舞?因听见你在金陵哭庙!”
窗外雪声簌簌,盖过压抑的喘息。李煜冰凉的指尖探入帝王衣襟,在心脏处停留:“此刻跳得这样急...可是又收到臣的新词了?”
案头宣纸无风自动,墨迹自笔洗中浮空而起——竟是两人未曾言明的思绪化作实体,在空气中交织成新的词句。赵匡胤忽然大笑,就着交握的手泼墨挥毫:
“剑底山河灯底泪,一般辛苦两处心。”
墨迹未干,怀中人已哽咽难言。雪光透过茜纱窗,照见彼此眼中有银河倾落。那些借词稿传递的日日夜夜,此刻都化作帐间缭乱的呼吸。
五更鼓响时,赵匡胤为熟睡的李煜掖紧被角。指尖掠过颈间淤红,忽然感知到细微的恐慌——不是来自眼前人,而是来自东京城某处宅邸。光义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五日后悬镜司密报:晋王幕僚频繁出入违命侯府。赵匡胤捏碎茶盏,碎片扎进掌心时,忽然听见李煜在哼金陵旧调。曲声里带着血味,竟是有人在侯府的饮食中下了慢毒。
是夜雪暴骤临,帝王踏碎侯府门匾直入内室。太医署众人跪满回廊,而李煜正披着那件玄色大氅,倚窗描摹汴京的雪景图。
“陛下可知...”他落下最后一笔,画中忽然出现金陵乌衣巷,“臣今晨又收到莫名战报——竟是陛下初征淮南时的行军图。”
赵匡胤凝视画纸悚然心惊。那卷理应深藏大内的秘档,如何能跨越二十年光阴落入敌国旧主手中?除非...
除非他们的羁绊不仅能传递当下心念,竟还能搅动时光深潭。
“光义在查我们。”帝王握住作画的手,墨笔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痕迹,“那些战报是警告。”
李忽然轻笑出声。他蘸着掌心尚未凝固的血,在画纸角落续完半阕词:
“千载史书汗青薄,最薄君王枕边笺。”
烛火噼啪爆响的刹那,赵匡胤忽然看清命运全貌——他们借词稿传递的何止情思,更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印记。他南征北战的军报,对方治国理政的诏书,早在无形中交织成史官未能记录的秘辛。
雪停时分,太医呈上解毒汤药。赵匡胤亲自尝过三口,才扶起虚弱的李煜。药碗相碰时,两人同时看见幻象:少年赵匡胤策马过江南,杏花雨中有人递来一盏茶;青年李煜巡视河防,忽然对北方的沙尘暴蹙起眉头。
“原来如此...”李煜呛出药汁,手指紧紧攥住帝王衣袖,“十四岁那年臣大病一场,是否因陛下在滁州中箭?”
赵匡胤抚过对方清瘦脊背,忽然想起征南唐时的心悸时刻。那些冥冥中的感应,早将他们的命数缝合成双生锦缎。
正月朔日大朝会,晋王献上南唐旧主“谋反诗稿”为贺礼。赵匡胤当殿焚毁纸页,火光中注视弟弟阴沉的眼睛:“朕与陇西郡公的私谊,不劳晋王费心。”
是夜侯府梅林深处,李煜将词稿投入火盆:“今日之后,陛下该明白了。”跳跃的火光里,他眼角沁出泪珠,“史笔如刀,先斩痴心人。”
赵匡胤忽然劈手夺过燃烧的纸页,掌心烫出水泡也不松开:“若这江山不容真情,朕便...”
话未说完,唇已被冰凉的手指按住。李煜摇头时,发间落下金陵的梅花瓣:“臣愿做陛下袖中词稿,可藏不可示。”
更鼓声穿过重重宫墙,他们在灰烬间相拥。天幕渐明时,赵匡胤为浅眠的人披上龙纹氅衣,忽然听见极轻的呓语:
“若得来生...莫生帝王家...”
帝王走到院中,见积雪上印着新的词句,似是夜半无人时用梅枝划就。他俯身辨认墨痕,竟是答他昨夜未尽之语:
“宁做汴京词稿灰,不羡金陵殿上君。”
朝阳初升时,赵匡胤忽然纵马出城。禁军追至汴河畔,见帝王独立浮桥之上,朝着南方张开双臂。长风卷起雪沫,如千纸鹤掠过河面——那是他们从未寄出的词稿,在阳光下化作透明蝶群,飞往烟雨朦胧的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