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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雪,江南梦

胤煜

画堂笙歌遇

赵匡胤第一次“见”到李煜,并非在朝堂,也非在战场,而是在一幅偷运至汴梁的江南画轴上。

那是一场宫宴之后,烛火摇曳,熏香袅袅。他屏退左右,独自在御书房内审视着南唐使者“敬献”的宝物——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一卷李煜亲笔所绘的《春江钓叟图》。

画中烟波浩渺,柳丝如烟,一叶扁舟浮于江上,渔翁垂钓,意态闲适。笔触细腻婉转,设色清丽脱俗,仿佛能闻到江南水汽的温润与花草的芬芳。

画角提着一阕小令,字迹清俊,宛如女子簪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赵匡胤的手指抚过那墨迹,粗糙的指腹感受到宣纸的微凉。

他身经百战,踏过尸山血海,从马背上夺得这万里江山,见惯了北地的风沙凛冽,黄尘古道。此刻,却被这画中一笔一划勾勒出的江南春色,轻轻刺了一下心扉。

那是一种他从未拥有,也似乎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闲情与雅致。

“李重光……”他低声念着李煜的字,仿佛在咀嚼一个过于精致易碎的梦。

这个名字的主人,是那个偏安一隅、醉生梦死的江南国主,是他宏图霸业中注定要碾过的一颗绊脚石。

可偏偏,这颗绊脚石,却拥有着如此玲珑剔透的文心。

探子回报,李煜在金陵城中,日日笙歌,夜夜宴饮,填词作画,礼佛参禅,将国事托于庸臣。赵匡胤闻言,只是沉默。他挥师南下,势如破竹,却在下令进攻金陵的前夜,又一次展开了那幅《春江钓叟图》。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位才子皇帝在雕栏玉砌的宫殿里,如何用丹青妙笔,构筑着一个远离刀兵、只有风月的世界。

“若你非国主,我非帝王……”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随即被他硬生生掐灭。

命运早已将他们放在了棋盘的两端,执黑执白,你死我活。

罗衾不耐寒

当宋军的铁蹄踏破金陵的春光,当“违命侯”的印信冰冷地落入手中,李煜才真正从他那场绵延了三十九年的江南大梦中惊醒。

汴京的冬天,比金陵冷太多了。那是一种干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他所居的府邸,虽仍算精致,却再无金陵宫阙的暖香浮动。

窗棂外,是灰蒙蒙的天,枯枝在寒风中颤抖,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常常独坐窗前,看汴京的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也仿佛要覆盖他过往所有的记忆。那些“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上林花月,那些“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旖旎缠绵,都成了镜花水月,被这北国的风雪吹得七零八落。

然后,他见到了赵匡胤。

不是在献俘的仪式上,而是在一次看似“寻常”的召见中。

他穿着违命侯的冠服,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不敢抬头。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他,那双手,布满了常年握兵器留下的厚茧,温暖,甚至有些烫人。

“重光不必多礼。”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缓和?

李煜惶然抬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这位大宋的开国皇帝。他看到了对方方正的脸庞,锐利如鹰隼的眼神,那眼神此刻正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朕观你的词,清丽绝伦,尤其那‘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真是道尽人间沧桑。”赵匡胤开口,谈论的竟是他的词作。

李煜心中一颤,是羞耻,是悲愤,还是一种被读懂了的惊悸?他引以为傲的才华,此刻成了敌人品评的玩物。

他垂下眼睑,低声应答,词句艰涩。

赵匡胤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失仪,反而与他谈论起书画、音律,甚至佛法。他说话直接,不尚辞藻,却往往能一语中的。

李煜发现,这位武人出身的皇帝,内里有着与他粗犷外表不符的敏锐与智慧。

那次召见后,赵匡胤时常召他入宫。有时是赐宴,有时是单纯的谈话。

他赏赐他笔墨纸砚,赐他宫中的美酒,甚至将他那幅《春江钓叟图》悬挂在自己的寝殿之内。

李煜在赵匡胤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炽热的禁锢。

那目光,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瓷器,既爱不释手,又清晰地知道这瓷器易碎,且不属于自己。

他对他优容,给他超出阶位的待遇,却又时时刻刻用这种“恩宠”提醒着他亡国之君的身份。

这是一种温柔的凌迟。

赵匡胤用他的强大,反衬着他的软弱;用他的“懂得”,放大着他的不堪。他仿佛在说:看,我不仅征服了你的国家,我也能读懂你的灵魂。

而李煜,在这矛盾的对待中,心绪愈发复杂。他恨赵匡胤,毁了他的家国,断送了他的逍遥。

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这个最该恨的人,却又成了唯一一个会认真听他说话,会与他探讨词中意境的人。

这种扭曲的联结,让他感到无比的悲凉与自我厌恶。

烛影摇红夜

历史记载中那个扑朔迷迷的“烛影斧声”之夜,在李煜的记忆里,是另一番惊心动魄。

那夜,宫使突然传召,言陛下有要事相商。李煜心中忐忑,不知祸福。步入赵匡胤的寝殿,只见烛火通明,却并无他人。

赵匡胤独自坐在案前,面色微红,似是饮了酒。

他挥手屏退内侍,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跳动的烛光在赵匡胤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多了几分沉郁。

“重光,”他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你可知,朕为何留你在汴京,而非……?”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李煜明白。

亡国之君,能活命已是侥幸,何况是如此待遇。

“臣……不知。”李煜的声音低不可闻。

赵匡胤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李煜完全笼罩。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因为你的词,”赵匡胤的目光紧紧锁住他,那里面有欣赏,有占有,有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也因为,你是李煜。”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李煜的脸颊,但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又硬生生停住,转而指向墙上那幅《春江钓叟图》。

“朕征战半生,得到万里江山,却画不出这样一笔。朕能令千军万马俯首,却……却留不住一场江南的春雨。”他的语气里,竟透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寥落。

李煜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位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帝王,内心也会有如此柔软的缝隙。他在羡慕自己?羡慕自己这个被他亲手摧毁了一切的人?

“陛下……”李煜不知该如何回应。恐惧、悲哀、一丝荒谬的同情,交织在他心头。

赵匡胤猛地转过身,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李煜痛得几乎出声。“重光,告诉朕,你那‘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后面,是什么?是‘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对不对?这世间的美好,总是被风雨摧残,对不对?”

他的眼神灼热,仿佛要将李煜的灵魂也点燃。李煜在他的钳制下颤抖,他看到对方眼中翻涌的,不仅仅是帝王的野心,还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孤独与渴望。

他渴望理解,渴望那种他永远无法拥有的细腻情感,而李煜,成了他窥探那个世界的唯一窗口。

那一刻,恨意与一种畸形的怜惜在李煜心中疯狂滋长。

他们一个是刀,一个是画;一个是征服者,一个是俘虏;一个拥有全世界却感到空虚,一个失去了一切只剩灵魂。在这诡异的烛光下,界限变得模糊。

“是……”李煜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朝来寒雨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赵匡胤的手缓缓松开,他后退一步,仿佛被词句中的无尽悲凉击垮。他久久地凝视着李煜,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

“人生长恨水长东……好,好一个李重光。”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那夜之后不久,便传来了赵匡胤驾崩的消息。李煜在囚所中听闻,手中的茶杯骤然落地,摔得粉碎。

他说不清那瞬间涌上心头的,是解脱,是恐惧,还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那个唯一“懂得”他痛苦,也带给他最深重痛苦的人,消失了。

故国不堪明月

赵匡义登基后,李煜的处境急转直下。羞辱与监视变本加厉。他失去了那一点点微弱的“懂得”,彻底沦为了真正的囚徒。

巨大的痛苦与屈辱,反而淬炼了他的词笔。他的哀愁不再是风花雪月的闲愁,而是融入了家国之恸、人生之悲的沉郁顿挫。

那年的七夕,是他的生日。江南旧人悄悄送来些许家乡的糕点。

他望着天边那弯新月,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汴京笙歌,想起了金陵的七夕,那是何等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而如今,他只是“罗衾不耐五更寒”的阶下囚。

故国,已经那么遥远,远得像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梦。只有在梦里,他才能暂时忘却身在汴京,贪恋那片刻的欢愉。

“独自莫凭栏!”他在心里对自己呐喊,却还是忍不住走上小楼,凭栏远望。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那曾经属于他的三千里地山河,如今都成了只能在梦中流连的风景。

巨大的悲怆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回到案前,铺开宣纸,笔墨饱蘸着血泪,写下了那阕绝命之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字字泣血,句句含泪。他将亡国之君的哀痛,将对故国的无尽思念,将对命运的无尽悲慨,都倾注在了这短短的几十个字中。

他并不知道,这阕词很快便被密探抄录,送到了赵匡义的案头。也没有人知道,在深宫的某一处,或许已故的赵匡胤,曾无数次在想象中,聆听过这来自江南才子的灵魂悲歌。

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被赐死的消息,在汴京的宫廷里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一个亡国之君的死,如同秋日的一片落叶,悄无声息。

据说,他死时很平静,只是手中紧紧攥着一块从江南带来的、早已褪色的旧帕。

而在另一个世界,或者只是在历史的尘埃里,赵匡胤或许依然在凝视着那幅《春江钓叟图》。

画上的春水依旧东流,浪花依旧如千重雪,桃李依旧无言报春。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世俗意义上的肌肤之亲,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情爱表白。所有的纠葛,都隐藏在每一次意味深长的召见里,每一句关于词画的探讨中,每一次目光的交汇间。

那是征服者对被征服者才华的嫉妒与占有,是文人皇帝对强大武力既恨且畏的复杂凝视,是两个站在命运两极的灵魂,在孤独的顶峰,偶然窥见对方身影时,所产生的短暂而又致命的吸引。

他毁了他歌舞升平的江南梦,他却用一阕阕血泪凝成的词,在他的江山霸业上,刻下了一道永难磨灭的、属于文化的悲凉印记。

他得到了他的人,他的国土,却始终未能完全征服他那在诗词中翱翔的灵魂。

他失去了他的国,他的自由,却用最深的痛苦,铸就了不朽的文学丰碑。

爱耶?恨耶?早已纠缠不清,化作那“江春水”,滔滔东流,永无止息。如同汴京的雪,年年落下,覆盖一切,却盖不住那个在江南烟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如同金陵的月,夜夜升起,照亮雕栏玉砌,也照亮着北国囚窗下,那永不干涸的泪痕。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悲凉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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