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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华与金陵旧月

胤煜

江南烟雨入梦来

汴京的秋,总带着一种北地特有的肃杀。金风掠过宫阙巍峨的飞檐,卷起满地枯黄,飒飒作响,如同无数铁甲在无声地移动。

皇城深处,大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独立于滋福殿的窗前,望着庭中那棵日渐凋零的梧桐。他身形伟岸,多年的军旅生涯和帝王威仪铸就了他如山岳般沉稳的气质,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筹谋与掌控。

然而此刻,在这暮色四合、宫灯初上的静谧时分,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却悄然爬上他深邃的眼角。

他的手中,并非批阅奏章的朱笔,而是一卷还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新词。

词笺质地是江南特有的柔韧,触手生温,与北方纸张的粗砺截然不同。

上面的字迹清俊秀逸,仿佛带着金陵秦淮河畔的水汽与花香: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夜啼》

是李煜的词。那个他已在汴京赐宅幽禁了近三年的,南唐国主。

赵匡胤低声吟诵着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在他心头最不设防的软肉上。

恨?你恨的是什么?是亡国之痛,是屈身事虏的耻辱,还是……我这强取豪夺,断了你江南春梦的征服者?

他闭上眼,仿佛能透过这纸上的哀音,看到那个清癯的身影,独立于樊楼小院之中,对着故国的方向,将满腹愁肠,付诸管弦,炼成这字字泣血的绝唱。

那该是怎样的一副情景?赵匡胤想象着,李煜穿着旧日的江南衣冠,宽袍大袖,在北地的秋风里显得愈发单薄,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浓愁,如同江南梅雨时节永远沥不干的湿意。

他们第一次“见面”,并非在受降的仪式上,而是在更早的时候,通过那些暗中传递的画像与密报。

画中的李煜,风神俊朗,眉目如画,周身萦绕着一种与刀兵、权谋格格不入的纯然文气。赵匡胤是马背上得天下的雄主,见惯了塞北的风沙与豪杰,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仿佛将整个江南的灵秀与精致都凝聚于一身。

那时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便在赵匡胤心中埋下了种子。

是好奇,是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另一种截然不同生命形态的……向往

征服南唐,是统一天下的必然。他赵匡胤志在四海,岂容江南一隅偏安?兵临金陵城下时,他并非没有给过机会。他数次劝降,语气从威严渐至一种近乎无奈的耐心。

他甚至在军中想象,那个只会吟风弄月的国主,在看到他麾下铁甲的寒光时,是否会聪明地选择一条更体面的道路。

然而,李煜选择了最惨烈,也最符合他性格的方式——困守孤城,直至山穷水尽。

城破那日,捷报传来,赵匡胤心中并无多少狂喜,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怅然。

他得到了这片富庶的土地,俘虏了这位名动天下的词人皇帝,但似乎,也亲手打碎了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笼中惊鸿影

李煜被押解至汴京的那一天,赵匡胤特意在明德楼受降。

他端坐于御座之上,看着那个曾经画像中的人,一步步走上御阶,白衣素服,俯首称臣。

距离近了,赵匡胤才更清晰地看到李煜的容貌。

比画中更瘦,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只是那清澈里盛满了惊惶、屈辱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哀伤。

当他跪拜下去,口称“罪臣”时,赵匡胤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那是一种混合着胜利者怜悯、占有欲以及某种隐秘刺痛的感觉。

他亲自走下御座,扶起了李煜。触手之处,是冰凉的、微微颤抖的腕骨。

赵匡胤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布满习武留下的薄茧,与李煜那修长、细腻、只适合执笔抚琴的手指,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重光,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缓和,“久闻卿才名,今后可常与朕讲讲江南风物,诗词文章。”

李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只低低地应了一声:“谢陛下。”

那一刻,赵匡胤知道,他捕获的,不仅仅是一个亡国之君,更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永远无法再飞回故巢的夜莺。

此后,赵匡胤对李煜,可谓是“优礼有加”。赐予宅邸,俸禄丰厚,行动虽受监视,却并未过分苛待。

他甚至常常召李煜入宫,有时是宴饮,有时只是单纯的“叙话”。

这些会面,往往笼罩在一种奇异而窒闷的氛围中。赵匡胤试图谈论兵法、天下大势,李煜总是唯唯诺诺,眼神飘忽,显然意不在此。

而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向诗词、音乐、书画,或者江南的杏花春雨、莲叶田田时,李煜的眼睛里才会短暂地焕发出一点光彩。

他会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描述那些已经逝去的美好,声音轻柔,带着吴侬软语的余韵,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赵匡胤的耳膜。

赵匡胤静静地听着。他发现自己迷恋这种时刻。迷恋李煜在谈及艺术时,那种全然沉浸、忘却自身处境的天真与专注;迷恋他眉梢眼角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这个囚笼的灵动。

他像一个收藏家,在欣赏一件举世无双的易碎品,既想牢牢掌控,又怕稍一用力,便使其彻底破碎。

他读过李煜早期所有的词,那些描写宫廷享乐、男女欢爱的作品,辞藻华丽,意境却略显轻浅。他更喜欢李煜亡国后的词,那是一种被命运碾碎后,从灵魂深处流淌出的血泪。

每一次,当李煜的新词通过各种渠道呈到他面前,他都会反复咀嚼。

他在词中读到的,不仅是李煜的痛苦,还有一种奇异的、被征服者与征服者之间无形的牵绊。

他夺走了他的国,他的尊严,他的自由,却仿佛因此,才得以窥见他那颗毫无保留的、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赤子之心。

这是一种极其不对等,却又深刻入骨的联系。

爱恨如毒,沁入骨血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赵匡胤的弟弟,晋王赵光义,对此极为不满。他数次进言,认为李煜“词中多怨望之心,其人终不可信”,应尽早除去,以绝后患。朝中亦有大臣,对皇帝过于优待一个亡国之君颇有微词。

赵匡胤何尝不知?他是一代雄主,深知政治的残酷。

他欣赏李煜的才华,怜惜他的处境,甚至……对他怀有某种难以启齿的情感,但这所有一切,在江山稳固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危险。

他开始刻意疏远。召见的次数少了,即使见面,语气也变得更加公事公办,带着帝王的疏离与威压。

他能感觉到李煜变得更加沉默,更加畏缩,像一株见不到阳光的植物,日渐枯萎。

有时,赵匡胤会在深夜,微服出行,悄然立在李煜府邸之外。他能听到院内传来隐约的箫声或琴音,如泣如诉,彻夜不绝。

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痛楚。他想进去,想抓住那个人的肩膀,问他为何如此悲伤,想告诉他,这天下本就应该一统,想对他倾诉自己身为帝王的孤独与不得已……

但他最终只是站在原地,如同汴京城里一座沉默的塔,直到箫声歇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而李煜,在最初的恐惧与麻木之后,对赵匡胤的感情,同样复杂得如同乱麻。

他恨他,毋庸置疑。是这个人,用铁蹄踏碎了他的家国梦,让他从一国之主沦为阶下之囚,让他与挚爱的小周后生生承受屈辱(是皇权的压迫与身份,别提玩小周后,野史!!!)。每当看到赵匡胤,那如山般的帝王威仪,都会提醒他亡国之痛是何等刻骨。

可是,恨意之中,又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赵匡胤看他的眼神,有时并不仅仅是帝王对降臣的审视,那里面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他会记得他偶尔提起的江南点心,下次宴饮时便命人准备;他会在他因病未能出席宫宴时,遣太医送来珍贵的药材;他甚至会在他面前,流露出片刻不属于帝王的疲惫。

这些细微的、若即若离的“善意”,像黑暗囚笼中偶尔透进的一丝微光,让李煜在恨之余,感到一种更深的迷茫与无力。

他该恨他,却有时又忍不住去解读那些善意背后的含义。

这种情感的撕扯,比单纯的恨,更让他痛苦。

他将这所有的矛盾、痛苦、挣扎,都倾注到了词中。

他的词,不再是单纯的亡国之痛,更添了一种无处寄托、无法言说的幽微情愫,一种对命运弄人的深沉悲慨。

长恨梧桐夜雨

开宝九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赵匡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统一大业未竟,兄弟阋墙的阴影日益浓重,而那个被他藏在汴京城一角,小心翼翼又无法真正靠近的人,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生命里,动则痛彻心扉。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再次独自来到了李煜的府外。

这一次,他没有停留,而是径直走了进去。守卫见是皇帝,不敢阻拦。

他挥退所有侍从,独自穿过积雪的庭院,走向那间还亮着灯光的书房。

他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吟哦声,是李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刚刚哭过: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令》

赵匡胤站在门外,风雪吹打在他的龙袍上,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原来,在他面前强装的恭顺与平静之下,是如此的凄凉与不堪。

他推门而入。

李煜正伏在案上,肩头微微耸动。听到声响,他愕然抬头,脸上犹带泪痕。

看到来人是赵匡胤,他眼中瞬间闪过极度的惊慌,随即是死灰般的绝望。

他慌忙起身,想要跪拜,却被赵匡胤一把扶住。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交叠,如同他们纠缠不清的命运。

赵匡胤看着眼前这张脸,比三年前更加清瘦,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睛,黑得惊人,里面映照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照着他自己——一个同样疲惫、同样孤独的灵魂。

“重光……”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哽咽,“你……恨朕吗?”

李煜浑身一颤,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恨?如何不恨?可这恨,在面对眼前这个同样被命运推向巅峰、却也困于巅峰的男人时,竟变得如此苍白而复杂。

良久,李煜才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罪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恨?”赵匡胤逼问,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李煜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骨头。

李煜抬起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陛下……您得到了天下,得到了罪臣的人,为何……为何还要问这样的话?”

这句话像惊雷一样在赵匡胤耳边炸响。他得到了吗?他得到了万里江山,却似乎永远无法得到眼前这个人真正的心。

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隔着身份地位的鸿沟,隔着无数逝去的生命和无法挽回的过去。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席卷了他。他猛地将李煜拉入怀中。李煜的身体先是僵硬如铁,随后,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般,软了下来。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赵匡胤抱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偶人。

赵匡胤能感觉到他单薄衣衫下凸出的肩胛骨,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墨香和药味。

这个拥抱,没有温情,只有两个被困在各自命运囚笼里的灵魂,在绝望中的相互依偎,或者说,相互折磨。

“朕……”赵匡胤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这具冰冷而颤抖的身体,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又仿佛想将他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不必承受这爱恨交缠的煎熬。

窗外,风雪更急了。

那夜之后不久,在一个萧瑟的秋天,赵匡胤在“烛影斧声”的谜团中崩逝。

晋王赵光义即位。

新的帝王,没有兄长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才”之心。太平兴国三年七夕,李煜四十二岁生辰,在被多次羞辱后,因那首脍炙人口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被宋太宗赵光义视为不忘故国,心存怨恨,遂赐牵机药毒杀。

李煜死时,身体蜷缩,头足相就,状极痛苦。不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起的,是金陵的雕栏玉砌,是汴京的凄风苦雨,还是那个在风雪之夜,给予他一个充满绝望与占有欲的拥抱的,毁了他一生,却也可能是这世上最懂他词中血泪的……征服者。

而九泉之下的赵匡胤,若知他最终仍未能护住那只他既想折断翅膀又想珍藏的夜莺,反而促其以最惨烈的方式玉碎,他心中那深埋的、从未宣之于口的复杂情愫,是悔?是恨?还是那早已料定的,长恨如东流之水,永无止息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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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嗑胤煜

作者先来,作者其实最开始看到的是李煜的词,词中的情感有的春水潺潺,有的悲凉哀痛,这使作者感到了震撼,李煜可以说是历史的尘埃,但是词中的永恒,他的词写的好到即使不懂词的也觉得好,于是作者拜读完他的词后又去读了历史,反复品味,本来不嗑的,但刷多了,加上认真观看还真找到CP的影了(其实是看科普时概特到的),作者那是觉也不睡了,饭也不吃了就开干。

还有李煜的词,虽然汴京的皇宫换了主人,金陵的旧梦早已烟消云散。但是李煜的词,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依旧在人们口中传唱。(收编入教材)

词后期中那彻骨的悲凉,那超越个人际遇的对人生无常的叩问,打动了无数后来人,比方作者。后人读词,会唏嘘于李煜的遭遇,会感慨于赵匡胤的雄才大略。

只是很少有人会去深究,在那一段冰冷残酷的历史褶皱里,曾有过怎样一段扭曲而深刻、爱恨交织、无法言说的情愫。(不过现在多了,全CP。)

历史它给我是感觉像深秋的寒雾,笼罩着汴京的宫阙与囚笼;像江南的夜雨,浸润着那些浸透血泪的词笺。

他们一个是用铁血铸就帝国版图的雄主,一个是用血泪书写亡国哀音的才子。

他们的名字,因征服与被征服而强行捆绑在一起,在历史的洪流中,上演了一出极致悲凉、极致优美,也极致无奈的……爱恨纠缠。

历史的最终,江山依旧,词章不朽。

而那份深埋于岁月深处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也随着当事人的湮灭,化作了史书中几行冰冷的记载,和词句间,那永恒的、悲凉的余韵,只留后人独自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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