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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月,金陵梦

胤煜

汴京的秋夜,总是浸着一种透骨的凉。

月色如霜,洒在皇城禁苑的飞檐斗拱上,也无声地流淌进大内最深处那座守卫森严的独立小楼。

楼名“礼贤”,实则是一座华美而凄清的囚笼。笼中住着一位前朝的君主,南唐国主,陇西公——李煜。

赵匡胤时常在这样的夜晚,屏退左右,独自踱步至楼下。他并不总是上去,只是负手立于庭院中那棵日渐凋零的梧桐下,仰头望着楼上那扇晕着昏黄灯光的窗。

窗内的人,或许正对烛垂泪,或许正铺纸研墨,将一腔无处安放的愁绪,化作泣血的词章。

风中,有时会飘来几缕断续的琴音,呜咽如泉,让这位扫平群雄、黄袍加身的开国皇帝,心头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滞涩。

他与他,是冰与火,是铁与花,是九重宫阙与一江春水,本应在截然不同的轨迹上运行。然而,命运却以一种残酷而诗意的方式,将他们紧紧缠绕。

金陵春深锁烟霞

那还是开宝七年,宋军兵临金陵城下前夕。赵匡胤曾秘密遣使,送了一幅画给困守孤城的李煜。

画中并非千军万马,而是一枝在料峭春寒中盛放的红梅,遒劲的枝干显露出北地的风骨,而娇艳的花朵却带着江南的柔靡。画上没有题字,只有一枚鲜红的私印:“匡胤”。

这是一种无声的招降,更是一种隐秘的试探。赵匡胤想看看,这个以词章锦绣、精通音律闻名的国君,究竟有着一颗怎样的七窍玲珑心。

李煜收到画后,在宫中怔忡了许久。他看懂了那枝红梅背后的隐喻——要么在北风的凛冽中屈折,要么在枝头零落成泥。

他最终没有回复,只是命人取来他珍藏的“澄心堂”纸,用他那秀逸无匹的“金错刀”体,写下了那阕后来流传甚广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写罢,他并未将其送出,而是就着烛火,静静地看着那承载着无限江山的纸页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散入金陵潮湿的空气中。仿佛如此,便能将那份即将到来的屈辱与悲伤,提前焚毁。

然而,他焚得了词稿,却焚不了命定的相见。

开宝八年冬,金陵城破。

李煜白衣纱帽,跪拜于宫门之下。当赵匡胤骑着战马,在文武簇拥下缓缓行至他面前时,他感受到的并非仅仅是帝王的威严,还有一种灼热的、几乎要将他穿透的审视目光。

赵匡胤低头看着脚下这个颤抖的身影。他比想象中更加清瘦,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即便盛满了惊惧与哀恸,依然清澈得像两泓秋水,映着金陵冬日惨淡的天光。

那是一种被诗书礼乐、风花雪月浸润出的纯粹,与他周遭的刀剑甲胄格格不入。

“陛下……”李煜的声音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润,即便在恐惧中,也抑扬顿挫,如同吟咏。

赵匡胤心中某根坚硬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原本预备的威压与训斥,在喉间转了一圈,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李卿平身。”他亲自下马,伸手虚扶了一下。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李煜臂膀的瞬间,他看见对方像受惊的蝶翼般,微微一颤。

那一刻,赵匡胤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冲动——他想握住这臂膀,不是为了显示宽仁,而是想感受一下,这具承载着如此多才情与悲哀的躯体,是否真如看起来那般脆弱易折。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一个在权力的巅峰,一个在国破的深渊。然而,那深渊中的泪光,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赵匡胤心底漾开了圈圈涟漪。

囚笼春秋

李煜被俘至汴京,封为违命侯,幽居于这座“礼贤楼”。赵匡胤给了他超出寻常降王的礼遇,锦衣玉食,物质无缺。

甚至,他会时常召李煜入宫,不谈国事,只论诗文。

在觥筹交错的宫宴上,赵匡胤会命李煜即席填词。他看着那个坐在下首的身影,在众人的目光下局促不安,如同误入猛兽群落的珍禽。

但当酒意微醺,当笔墨在手,李煜又会进入另一种状态。他挥毫泼墨,神情专注而哀婉,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只剩下他笔下的那个愁绪万千的世界。

赵匡胤不懂那些精妙的词句,但他懂得欣赏那种极致的美。那种美,是他用刀剑和权谋无法创造出来的。

他喜欢看李煜沉浸于创作时的模样,那时,这个亡国之君会暂时忘却身份与屈辱,脸上焕发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光彩。

那光彩,让赵匡胤想起他征服的江南山水,烟雨迷蒙,却又蕴藏着无尽的风流。

这是一种复杂的心理。他欣赏他,如同欣赏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他却又忍不住要亲手在这件珍宝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那是一种占有,也是一种摧折。

一次宫宴,酒酣耳热之际,赵匡胤借着几分醉意,对李煜说:“闻卿在江南,常作‘金缕鞋’步于香阶,醉拍阑干,好不风流。今日何不也为朕舞一曲?”

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煜身上。这是极致的羞辱。让一位曾是九五之尊的文人,如同俳优般当众起舞。

李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抬眼望向御座上的赵匡胤,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屈辱,以及一丝……被背叛的痛楚。

他以为,这些时日以来的谈诗论画,至少存留着几分知音的体面。

然而,在那痛楚的深处,赵匡胤似乎还看到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了然的、悲凉的顺从。

李煜缓缓放下酒杯,站起身。他走到殿中,宽大的袍袖垂落,更显得身形单薄。

他没有起舞,只是深深一揖,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散去的风:“臣……幼习圣贤之书,未谙此技。陛下若欲观舞,宫中自有教坊妙伎。”

他没有激烈反抗,也没有痛哭流涕,只是用这样一种柔韧而决绝的方式,守住了最后一点尊严。

赵匡胤看着他强撑挺直的脊背,心中那股无名火与怜惜交织得更加猛烈。他既恼恨他的不识时务,又钦佩他的风骨。

最终,他哈哈一笑,将此事遮掩过去:“朕戏言耳,李卿何必当真。”

但那夜之后,某种东西悄然改变了。赵匡胤不再在公开场合为难李煜,但他的“恩宠”却以另一种方式变本加厉。

他赏赐更多的财物,更频繁地召见,甚至过问他的饮食起居。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李煜越缚越紧。

他无法逃离,无法拒绝,只能在每一次“圣恩浩荡”的赏赐后,回到礼贤楼,将对故国的思念、对自身的悲悯,化作更加沉痛的字句。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赵匡胤通过密探,读到了这些新词。他沉默良久。他知道,这愁绪因他而起,这滋味由他赐予。他拥有他的身体,禁锢他的自由,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他那颗沉浸在往事与词章中的心。

这种无力感,对于习惯掌控一切的帝王来说,是一种新鲜的折磨。

血色爱恨

历史的车轮碾过,皇权更迭的戏剧再次上演。烛影斧声,成了一个永恒的谜。赵匡胤崩逝,其弟赵光义即位。

对于李煜而言,天彻底塌了。赵光义不像其兄那样,对他怀有那种复杂难言的“欣赏”。新帝的目光是纯粹的冰冷与猜忌。

礼贤楼的看守更加严密,赏赐变得敷衍,连行动的自由也被进一步剥夺。

在极度的苦闷与绝望中,李煜的词风达到了巅峰,也走向了毁灭的终点。

在那年七夕,他的生辰之日,他写下了一生中最绝美的哀歌——《虞美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传出小楼,很快便有人密报给了赵光义。尤其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句,触动了新帝最敏感的神经。一个念念不忘故国的降王,其心可诛。

赐死的旨意,在一个月色如昨夜般明亮的夜晚,送达了礼贤楼。

使者端来的,是一杯牵机药。

李煜很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没有惊恐,没有求饶,只是整了整衣冠,望向窗外那轮冰冷的圆月。

金陵的月色,此刻是否也如此凄凉?他想起了赵匡胤,那个给了他无尽屈辱,又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庇护的男人。

恨他吗?自然是恨的。是他毁了他的家国,将他囚于此地。

可是,在那恨意之下,是否也曾有过一丝微弱到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恋?

是依恋那偶尔的“知音”之感?还是依恋那在绝对权力下,唯一一点不确定的、带着灼人温度的关注?他已分不清了。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药性很快发作,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蜷缩,头足相就,如同牵机。在意识模糊的最后时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身影,骑着高头大马,在金陵的废墟上向他伸出手,目光灼灼,复杂难辨。

“从嘉……”他似乎在呼唤他的旧字,声音缥缈如丝。

而此刻,深宫之中的赵光义,在处理完“隐患”后,信步走到了兄长昔日的寝宫。

他在一个隐秘的匣子里,发现了一卷精心收藏的字画。展开,是李煜的亲笔词稿,并非那些悲愤之作,而是一些清丽婉约的小令,是赵匡胤当年索要的。

词稿旁,是那幅他亲手所画的红梅,枝干依旧遒劲,花色却因年深日久而略显暗淡。

赵光义冷哼一声,正准备将这些“无用之物”付诸一炬,却在画卷的背面,看到了一行极小的、属于他兄长的笔迹,那字迹带着一种罕见的犹豫与滞涩:

“江南好,只是终非吾土。李重光,亦非吾臣。”

赵光义怔住了。“非吾臣”,那是什么?这句话后面,藏着多少未曾言明、也无法言明的情愫?是欣赏,是占有,是摧折,是怜惜,还是……一种超越了君臣、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扭曲而无奈的情感?

他最终没有烧掉这些遗物,只是将它们重新封存,仿佛封存了一个连同其主人一起被埋葬的秘密。

汴京的月色,依旧悲凉地照耀着礼贤楼。

楼空了,那江春水般的愁绪,也终于流到了尽头。

赵匡胤与李煜,他们的名字被并立于史册,一个标志着开端,一个象征着终结。一个在权力的顶峰构建不朽的帝国,一个在词的国度里成就永恒的悲伤。

他们的爱恨,如同那幅红梅与那些词稿,被尘封在时光深处,一个未曾真正得到,一个从未真正屈服,只在历史的缝隙间,留下一段悲凉优美的回响,让后人品味那无尽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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