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的深秋,皇城司的密探送来了一封江南密信。赵匡胤在烛火下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绢纸,熟悉的清秀笔迹映入眼帘:“江南国主李煜,顿首大宋皇帝陛下...”
信中是例行的臣服之语,字字恭顺,却让赵匡胤眉头紧锁。他推开奏折,起身走到窗前。
秋风萧瑟,卷起满地金黄,让他想起十年前初见李煜的那个秋天。
那时他刚刚黄袍加身,而李煜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南唐国主。
金陵城中流传着李煜的词作,赵匡胤曾命人抄录,在军旅之余品读。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那样的才情,让他这个行伍出身的皇帝既羡且妒。
“陛下,曹彬将军求见。”内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匡胤转身,收起那一闪而过的柔软:“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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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六年,宋军南下。
赵匡胤站在龙舟上,望着渐近的金陵城。他本可不必亲征,但内心有一种力量驱使他前来——他想亲眼看看那个用文字触动他心弦的人。
金陵城破那日,李煜白衣出降。当那个清瘦的身影跪在泥泞中时,赵匡胤竟感到一丝失望。他想象中的李煜应该更...骄傲一些。
然而当夜宴上,李煜被带入行宫,赵匡胤才看到了不一样的他。虽然身为俘虏,但当乐声响起,李煜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吟诵新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那一刻,赵匡胤明白了,这个人的风骨不在跪拜之礼,而在笔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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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你可恨朕?”某夜,赵匡胤微服来到软禁李煜的府邸,唤着李煜的字。
李煜正在院中独酌,闻言轻笑:“恨?恨太过沉重,如春水东流,载不动许多愁。”
赵匡胤坐下,自斟一杯:“你的词,朕都读过。”
“亡国之音,何劳陛下挂齿。”
“不是亡国之音,”赵匡胤罕见地真诚,“是真心之言。朕这一生,说的都是权谋之语,写的都是政令公文。而你...你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活生生的人。”
李煜抬头,月光下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真正相遇。
不再是征服者与俘虏,而是两个站在人生不同极端的人。
那夜之后,赵匡胤常来与李煜对饮。他们谈诗论画,偶尔也谈及天下苍生。
赵匡胤发现,李煜并非不懂治国,只是他太过理想,太过执着于美,以至于看不清现实的残酷。
一种复杂的情感在赵匡胤心中滋生。他欣赏李煜的才华,怜悯他的处境,又恼怒他的不切实际。有时他想紧紧抓住这个如烟似雾的人,有时又想将他彻底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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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宝九年,朝中谣言四起,说南唐旧臣欲救李煜回江南复国。赵匡胤勃怒,将李煜软禁于别院,不再见他。
那些日子,赵匡胤常站在高台上望向李煜住所方向。他明知李煜无意复国,却无法容忍那微小的可能性。
作为皇帝,他必须杜绝一切威胁。
一个月后,内侍惊慌来报:李煜病重。
赵匡胤疾步前往,见到的是榻上形销骨立的人。
李煜见他来了,微弱地笑了笑:“陛下终于来了。”
赵匡胤握住他冰凉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我写了几句新词,念给陛下听可好?”李煜轻声吟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词未诵完,李煜已气息微弱。
赵匡胤俯身靠近,只听他最后说道:“若...若有来生,愿不做君王,只做...词客...”
李煜去世那夜,赵匡胤独自在宫中饮酒至天明。
他平定了南方,完成了大一统,却感觉失去了一种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后来,他常命乐工演唱李煜的词作,听着那些凄美的句子,想起那个本该纯粹如诗,却生错了位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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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兴国二年,赵匡胤病重。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李煜站在一片春花中,微笑着向他招手。
那一刻,他明白了那种纠缠一生的情感——他们是彼此的镜面,一个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诗意,一个拥有诗意却失去了江山。
“从嘉...”他喃喃道,“若有来生,朕也不做君王。”
烛火摇曳,两个错位的灵魂,终于在死亡中达成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