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江淮之站在十七楼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框。
楼下街角空无一人。过去三天，那个拉琴的人再未出现。
他并没有动用任何非常规手段去调查，那天打给保安部的电话，更像是一时失控下的异常行为。当值班保安亲自将截取的模糊监控画面送到他办公室，并殷勤地表示“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派人去附近蹲守”时，江淮之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
“不必了。一点小事，谢谢。”他语气平淡地打发走了保安，将那个存有监控视频的U盘随手扔进了抽屉深处，再未看过一眼。
他依旧是江医生。手术、查房、会诊、学术会议，日程表精确到分钟。他的世界由理智和逻辑构建，那晚短暂的失常，如同精密仪器运行时一次微不足道的电流波动，已被系统自行修正隔离。
至少，他以为是这样的。
直到此刻。
他刚刚结束一场与国外专家的远程视频会议，讨论的是一位罕见脑瘤患者的治疗方案。会议很成功，他提出的手术路径赢得了对方的赞赏。但当他切断视频，办公室里骤然安静下来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像细小的静电，沿着他的神经末梢悄然蔓延。
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窗边。
没有琴声。只有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隔着厚重的双层玻璃，沉闷地传进来。
他微微蹙眉。这种无意识的寻找行为，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某种“期待”，而期待，是他这种人最不该拥有的东西。
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下午还有一个全院多科室联合会诊，关于一个顽固性癫痫患者的病例。他需要准备一下。
他打开电子病历系统，调出那位患者的档案。目光扫过姓名栏：
沈砚秋。
江淮之的指尖在鼠标上顿了一下。一个……有点特别的名字。
他继续往下看。
年龄：24岁。职业：自由撰稿人（档案记录）。
病历记录显示，患者有长期、严重的睡眠障碍病史，近期发作频率增加，但常规脑电图检查始终未发现明确异常放电灶。神经内科因此申请了多科室会诊。
很普通的病例。至少，在江淮之经手的无数疑难杂症中，这并不算突出。
他的目光停留在患者自主填写的“职业”一栏——“自由撰稿人”。这让他莫名地，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仿佛那个在路灯下拉琴的身影，不应该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标签定义，也不应该如此巧合地以病人的身份，闯入他秩序井然的世界。
下午两点五十分，江淮之准时出现在会议室。他穿着合身的白大褂，里面是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身形挺拔，表情是一贯的疏淡。他与相熟的同事点头致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翻开带来的纸质病历资料——这是他多年的习惯，电子屏和纸张并行。
几位主要会诊医生陆续发言，阐述各自的看法。神经内科主任倾向于认为是复杂性部分性发作，建议调整药物方案；放射科主任指着MRI影像上某个模棱两可的阴影，怀疑是否有微小结构性病变。
轮到江淮之。
他言简意赅，从神经外科的角度分析了失眠可能的病灶位置，以及如果药物无法控制，手术干预的潜在风险和可行性。他的逻辑清晰，用词精准，不带任何多余情绪，一如他做过的千百次会诊。
“……因此，在缺乏特异性影像学证据支持的情况下，我个人不建议贸然进行有创手术。建议先进行长程视频脑电图监测，捕捉发作期脑电模式。”
他的发言结束，会议室里响起几声附和的低语。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位护士探进头来：“各位主任，患者沈砚秋这边有些关于检查的疑问，方便现在过来和主管医生沟通一下吗？就在门外。”
神经内科的王主任应了一声：“让他进来吧，正好大家都在。”
门被推开。
江淮之正低头用笔在病历上记录着什么，闻声并未立刻抬头。
直到一个清冽，带着些许疲惫，却又异常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王主任，打扰了。我想咨询一下关于24小时脑电图监测的具体流程……”
江淮之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
这个声音。
他猛地抬头。
逆着会议室门口的光线，站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米色亚麻衬衫，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长期被病痛折磨的痕迹。但他的站姿很直，眼神干净，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沉静气质。
是他。
尽管没有拿着小提琴，尽管穿着病号服的外套，尽管脸色憔悴。
但江淮之几乎在一瞬间就确认了。
是那个路灯下的身影。是那个……穿透了他世界隔膜的声音的来源。
他叫，沈砚秋。
沈砚秋礼貌地询问着，目光扫过会议室内的各位医生，在接触到江淮之时，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停留，如同看待任何一位陌生的专家。
而江淮之，表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胸腔左侧，那颗习惯于沉寂的心脏，正以一种近乎失控的力度，沉重而迅猛地撞击着肋骨。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他找到了。
不是刻意寻找，而是命运，以一种他无法预料、也无法抗拒的方式，将这个人，连同他的声音和他的病历，一起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写下的会诊意见上，墨迹似乎都因为指尖的微颤而显得有些凌乱。
联合会诊还在继续，各位专家又开始讨论下一个议题。
但江淮之的世界，再一次，万籁俱寂。
只剩下那个名字，和那个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
沈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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