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程视频脑电图监测的结果出来了。报告显示,沈砚秋的异常放电并非典型的失眠灶活动,而更像是一种与特定感官刺激——尤其是他沉浸于音乐创作时的高度专注状态——相关的、局限性的脑皮层兴奋。
“可以理解为,他的大脑在‘创作’时,某些区域过于活跃,偶尔‘短路’了。”神经内科的王主任在最终诊断会上总结,“不建议手术,药物调整也需谨慎,以免影响他的创作思维。建议以观察和生活方式调节为主。”
这个结果,意味着沈砚秋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沈砚秋办完手续,背着简单的行囊和吉他盒,站在医院大门口,深深吸了一口院外自由的空气。他摸出手机,想给朋友发个消息,却发现昨晚忘记充电,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
他需要打个电话。
犹豫了一下,他转身又走进了医院大厅。公用电话需要硬币,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张纸币。目光扫过导诊台,最终落在了电梯口——外科大楼。
也许……可以借一下江医生的电话?这个念头冒出来,带着点自己也觉得唐突的意味。但他想起窗台上那支被留下的向日葵,以及护士长无意中提起的“江医生看到花好像也没说什么”,心里那点忐忑又稍稍平复了些。
就当是……正式道个别,谢谢他之前的专业意见和那盆“间接拯救”的绿萝。
他搭乘电梯,来到江淮之办公室所在的楼层。门关着,他轻轻敲了敲。
里面传来一声平静无波的“请进”。
沈砚秋推开门。江淮之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医学影像资料,眉头微蹙。阳光从他侧面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光影。那支小小的向日葵,依旧立在窗台上,花瓣有些蔫了,但依旧固执地保持着明亮的黄色。
“江医生,打扰了。”沈砚秋站在门口,没有完全进去。
江淮之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诧异。他放在鼠标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我出院了。”沈砚秋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吉他盒,“过来跟您说一声,谢谢您之前的帮助。另外……我手机没电了,能借您电话用一下吗?就一分钟,叫我朋友来接我。”
他的理由充分,态度坦然。
江淮之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依旧带着审视和距离感,几秒钟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桌角的座机电话往沈砚秋的方向推了推。
“谢谢。”沈砚秋走过去,拿起听筒,快速拨通了一个号码,低声和对方说了几句,约好了见面地点。
挂断电话,他将听筒放回原位,再次道谢:“谢谢江医生。”
他转身欲走,目光扫过江淮之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抽象的脑部影像,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江医生,我的检查结果……是不是挺奇怪的?不是失眠,但又会‘短路’。”
江淮之的视线从屏幕移到他脸上,声音平淡:“大脑很复杂。有时,异常放电不代表疾病,只是……一种独特的神经建构方式。”
他这个说法很新颖,带着一种客观的、去病理化的尊重。
沈砚秋愣了一下,随即笑容绽开,比窗外的阳光更晃眼:“独特的神经建构方式?这个说法我喜欢!比‘脑子有病’听起来酷多了!”
他的笑声清朗,带着感染力。
就在这时,江淮之感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眩晕,视野边缘似乎有噪点闪烁——是他那旧疾发作的微弱前兆。他下意识地蹙眉,指尖微微收紧。
几乎在同一时刻,沈砚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他看着江淮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轻声问:“江医生,您……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您脸色好像突然白了一下。”
江淮之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的发作前兆极其隐蔽,连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助手都未必能察觉。沈砚秋……怎么会?
那阵微弱的眩晕感,因为被打断和这份意外的关注,竟悄然退去了。
江淮之抬起眼,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长久地正视着沈砚秋。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这具皮囊,看清里面那“独特的神经建构”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你看错了。”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
沈砚秋也没有追问,他从江淮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被窥破秘密般的、瞬间筑起的更高冰墙。他聪明地适可而止。
“那……江医生,再见。保重身体。”他挥了挥手,背着吉他盒,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关上。
办公室里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江淮之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窗台上的向日葵,因为失去了水分的支撑,终于有一片花瓣轻轻飘落下来,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他看着那片花瓣。
脑海里回响着的,却是沈砚秋刚才那句话——“您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不是错觉。
沈砚秋能感知到。
感知到连最精密的仪器都未必能监测到的、他内部世界的细微崩塌。
这不再是简单的“声音能穿透隔膜”。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诡异的……共振。
江淮之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
沈砚秋出院了。他们之间短暂的医患关系已经结束。
按理说,这个“变量”应该从他的生命方程式中剔除了。
可他清晰地感觉到,沈砚秋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支枯萎的向日葵。
而是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终于激起了真实的、持续扩散的涟漪。
这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
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