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声的惊雷
“琉璃宫”顶层的VIP包厢“金樽”,今夜被《无声惊雷》剧组包下。
喧嚣声几乎要掀翻镶着金边的天花板,巨大的旋转灯球将迷离的光斑投射在每一张表情生动的脸上,如同给这场名利场的浮世绘打上了躁动不安的烙印。空气里,陈年威士忌的醇厚、冰镇啤酒的清爽、女士们身上昂贵的花果调香水,以及男人们指尖雪茄的氤氲,还有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属于野心与欲望的气息,交织混杂,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林砚独自陷在离主桌最远的角落沙发里,像一颗被遗忘在珍珠贝母层深处的、安静的石子。他身上那件浅米色的粗线毛衣,宽松得有些空荡,越发衬得他脖颈纤细,锁骨伶仃,肤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包厢里温度不低,他却仿佛有些冷,双手捧着一杯早已不再冒泡的冰镇苏打水,指尖沿着杯壁上不断凝结、又不断滑落的水珠轨迹,无意识地画着圈。
他是这里最突兀的存在。一个凭借选秀舞台C位出道,靠着那张被媒体誉为“女娲炫技之作”的脸横扫各大颜值榜单,却在演技上被嘲为“木头美人”、“数字先生”的顶级流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探针,时不时地扫过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更多沉淀下来的不屑与轻蔑。
“看见没,就那个,林砚。” “啧,真人是真好看,可惜是个花瓶。” “听说连台词都背不全,全靠后期配音和提词器。” “不然呢?你以为他怎么挤进江风与剧组的?张总力捧呗……” “嘘——小点声……”
那些压低的议论,如同毒蛇的信子,总会寻到缝隙,钻进他的耳朵。林砚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更加用力地抵住冰冷的玻璃杯壁,直到那寒意丝丝缕缕,顺着神经末梢,蔓向四肢百骸。他早已习惯,将这身皮囊磨成铠甲,也视作牢笼。
与角落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包厢中心的众星捧月。
江风与。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娱乐圈的一块金字招牌。最年轻的金棕奖影帝,票房与口碑的绝对保证,学院派与大众审美共同认可的演技标杆。他此刻就坐在导演和制片人中间,简单的黑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喉结下方,袖口随意地挽起两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一块低调却价值不菲的铂金腕表。他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冰块在其中缓缓融化,但他几乎没怎么沾唇。
面对络绎不绝上前敬酒、寒暄的人,他唇角始终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疏离,却不失礼数。他偶尔点头,偶尔回应几句,声音低沉悦耳,却自带一种无形的屏障,将过分的热情与谄媚不动声色地推开。他是这个场域里真正的太阳,引力核心,却散发着不容靠近的低温。
林砚偶尔会抬起眼睫,目光极快地掠过那个中心区域。有时,会恰好撞上江风与似乎不经意扫过来的视线。那目光沉静,深邃,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不起波澜,不带任何情绪,只在他身上停留不足半秒,便淡漠地移开,仿佛他只是背景板上一粒无关紧要的微尘。可每一次这样的“不经意”,都让林砚的背脊下意识地绷紧,如同被无形的弦拉满。
他深吸了一口气,杯中的苏打水终于见了底,只剩下几块将化未化的冰块,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胸腔里的憋闷感越来越重,周遭的笑语、劝酒声、带着醉意的吹嘘,混合着浓郁的烟酒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他必须离开一会儿。
趁着没人注意他这个角落,林砚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尾滑溜的鱼,避开那些东倒西歪、酒意正酣的人群,轻轻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隔音极好的包厢门。
“砰。”
门在身后合拢,将震耳欲聋的喧嚣瞬间隔绝,如同按下了静音键。走廊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两侧墙壁上是复古的壁灯,散发着昏黄而暧昧的光晕,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洗手间。空气里弥漫着酒店统一提供的、号称能舒缓神经的昂贵香薰,试图掩盖某些更真实、更隐秘的气味。
林砚走到宽敞明亮的洗手间,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洗手台前。他拧开镀金的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哗地涌出。他俯身,用双手掬起一捧,用力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水珠顺着他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线条优美的下颌不断滚落,打湿了毛衣微宽的领口,带来一小片湿凉的触感。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水痕纵横的脸上,眉眼被浸润得愈发漆黑湿润,像浸了水的墨玉;肤色则显得更加苍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那双总是被粉丝盛赞为“盛满星河”的桃花眼,此刻却空洞洞的,映不出什么光彩。
就在这时,镜面里,毫无预兆地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林砚正准备抽纸的动作猛地顿住,水流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江风与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似乎并没有立刻要使用洗手台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柏,隔着几步的距离,存在感却强得让人无法忽视。他没有看林砚,目光平淡地掠过镜面,径直走向了里面男士专用的便池区。
林砚沉默地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他伸手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厚厚的擦手纸,动作缓慢地、细致地擦拭着脸颊和颈窝的水渍。狭小的空间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从里面隐约传来的、另一道平稳的水流声。
他深吸一口气,将湿透的纸巾揉成一团,准备扔进垃圾桶然后离开。刚一转身,却险些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里。
江风与不知何时已经出来,就站在他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清冽的雪松与香根草的气息,与他自己在包厢里沾染的烟酒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对比。
林砚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腰脊抵住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台面边缘,退无可退。
江风与比他高了近半个头,此刻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包厢里那种疏离的、不经意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里。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材质,判断其价值,或者……寻找其瑕疵。
压迫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林砚垂下眼睫,浓密卷翘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恰好掩盖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他抿了抿似乎因为冷水刺激而更显淡色的唇,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
“江老师。”
礼貌,周全。
江风与没有回应这句问候。他只是看着他,目光从他湿漉漉的额发,滑到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再落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绷起的脖颈线条上。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无声的角力。
几秒钟后,江风与才开口。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平稳,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砸在地毯上都能发出闷响:
“不管你是通过什么方式,拿到了沈凉这个角色。”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林砚低垂的眼睫上,似乎想撬开那层防御,看清后面的真实。
“安分守己,做好你本职工作该做的事。”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极强的威慑力。 “别对我,或者对剧组里的任何其他人,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我不吃那一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洗手间顶灯的冷光,在大理石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林砚握着那团湿冷纸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色。他依旧维持着垂眸的姿态,没有任何反驳,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过了大约两三秒,他才极轻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放得更低,更轻,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
“好的,前辈。”
语气恭敬,顺从,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仿佛刚才那些带着刺骨寒意的话语,只是前辈对后辈一番理所当然的、严厉的敲打与告诫。
江风与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又停留了片刻,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什么,或许是意外于他这过分顺从的态度,或许只是确认警告已经送达。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收回视线,转身,迈步。
皮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挺拔孤直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洗手间门口,融入了外面走廊昏黄的光线里。
直到那无形的压迫感彻底散去,直到确认脚步声已经远得听不见,林砚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重新看向镜子里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甚至因为刚才的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
他抬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抹去眼角残留的一点点未被擦干的水渍。
镜中的青年,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惯常的空茫。
然而,就在那水渍被抹去的瞬间,镜中人那线条优美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弧度太小,太短暂,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沙,涟漪未起,便已沉没。快得让人怀疑那不过是光影玩弄的错觉。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揉得不成样子的湿纸巾,精准地投进了几步外的垃圾桶。然后,他仔细整理了一下被水打湿后贴在皮肤上的毛衣领口,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也推开那扇沉重的门,走了出去。
走廊依旧寂静无声,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一切,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洗手间里、短暂却剑拔弩张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只是,空气里那缕清冽的雪松余味,似乎还在鼻尖若有若无地萦绕,提醒着某些东西,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