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最后一点余烬冷却成灰,沈渊的手也终于从我腕间滑落。
他挡在我身前,硬生生受了那焚魂蚀骨的一击。我甚至没能听到他最后说什么,只看见他唇形微动,眼底是某种我从未读懂,也再无缘读懂的情绪。然后,他就在我怀里,像被风吹散的沙画,一点点变得透明,金色的光点从他身体里逸散,任我如何徒劳地抓握,也留不住分毫。
魂飞魄散。
连轮回的资格都被剥夺。
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萤火,依恋地、颤抖地,贴上不远处一截被波及而断裂的焦黑桃枝,融了进去。
世界寂静无声。我跪在原地,十指深深抠进染血的泥土,喉咙里堵着腥甜,发不出半点声音。那截焦黑的桃枝,成了沈渊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证明。
后来,是三界皆知,青鸾一族的少主青辞,疯了。
她抛却族中事务,弃了万年修为精进的坦途,像个最偏执的乞丐,踏遍九天,潜入黄泉,搜寻一切可能与“聚魂”二字沾边的蛛丝马迹。从九重天藏书阁最晦涩的孤本,到魔域深渊里以灵魂为食的老魔呓语,再到冥府忘川河底那些几乎被时光磨灭的古老石刻。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更深的绝望碾碎。
直到我在西天佛国一处早已荒废的遗迹残垣上,找到了那段记载。以心头血为引,以神魂为契,日日浇灌,千年不断,或可为重聚残魂争得一线生机。代价是,施术者修为永无寸进,且心头血连取千年,无异于慢性自戕,根基损毁,寿元锐减。
我抚摸着那冰冷的石刻文字,却觉得这是千万年来,我听到的唯一好消息。
我带着那截焦黑的桃枝,回到了人间。选了沈渊曾带我来过的一处山谷,那里僻静,灵气尚可,最重要的是,山谷十里,遍植桃树。他说过,桃花开时,很好看。
我亲手搭建了一座木屋,在谷心最肥沃的土地上,种下了那截桃枝。
第一年,我剖开心口,取出第一滴心头血。殷红、滚烫,蕴含着青鸾神鸟一族最本源的精气。血滴落在焦黑的桃枝上,发出轻微的“滋”声,很快被吸收殆尽,桃枝依旧死寂。山谷寂静,十里桃林无声。我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地靠着它坐下,低声说:“沈渊,我有点疼。”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空谷的回音。
第十年,取血的动作已经熟练。桃枝表面的焦黑似乎褪去了一丝,露出一点点深褐色的内里。我日日对它说话,讲谷外的四季变换,讲我又打跑了一只误入的妖兽,讲我做了一个关于他的梦,梦里他还是那样,喜欢穿着月白的袍子,站在桃树下对我笑。说到最后,总是哽咽。
“沈渊,你理理我。”
第五十年,桃枝上冒出了一个比米粒还小的嫩芽。那天,我抱着桃枝,哭得像个孩子。眼泪混着心口的血腥气,渗进泥土。我开始更仔细地照料它,为它布下聚灵阵,驱赶一切可能伤到它的虫豸。我的修为停滞在当初的水平,鬓边甚至早早生出了一根刺眼的白发。但我看着那一点绿意,觉得一切都值得。
“沈渊,你看,它活了。”
第一百三十年,嫩芽抽成了细弱的枝条,在春风里微微颤抖。我说话多了,会忍不住咳嗽,心口的位置总是泛着细密的、冰冷的疼。我说起我们初遇,他一身是血,倒在我的青鸾殿外,我救了他。他说他无家可归。我说:“沈渊,等你回来,我们就在这山谷里,哪里也不去了,好不好?”
第三百年,小树已有半人高。我的脸色常年苍白,取血之后,常常需要倚着树干休息很久才能缓过气。族中人来找过我几次,劝我回头,说我这是自毁前程。我闭门不见。我对桃树说:“他们不懂。沈渊,为了你,我甘之如饴。”
第五百七十年,桃树已亭亭如盖。我的青丝,白了大半,眼角的细纹,即使用法术也难以完全遮掩。身躯里的衰败感日益清晰,像一件逐渐失去灵气的旧瓷器。但我看着愈发青翠的桃树,心里却充满了希望。聚魂之法记载,千年之期愈近,异象愈显。我甚至能偶尔感受到,桃树内部,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与我心跳隐隐共鸣的脉动。
“沈渊,就快到了…你再等等我。”
第九百九十九年。春。
山谷十里桃林,依旧沉默地伸展着枝桠,尚未到繁花盛开的时节。
我坐在桃树下,刚刚取完今日的心头血。剧烈的疼痛让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里衣。我靠着树干,艰难地喘息,等待着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去。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贴着我后背的树干,传来一阵异常清晰的、温热的搏动。
咚…咚…咚…
沉稳而有力,如同沉睡已久的心脏,终于开始了跳动。
我猛地坐直身体,难以置信地抬头。
视线所及,桃树那遒劲的枝干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了一个个饱满的粉红花苞。紧接着,在我惊愕的注视下,最顶端的那一个花苞,颤巍巍地、试探地,舒展开了第一片花瓣。
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仿佛一个信号,整棵桃树,成千上万的花苞,次第绽放!
不仅仅是我身边这一棵。目光所及,山谷之中,十里桃林,像是被同一阵神风吹拂,刹那间,绯云铺地,烟霞烂漫!
九百九十九年的死寂与等待,在这一刻,被这盛大到极致、绚烂到极致的花海彻底点燃。
我怔怔地站着,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心口的疼痛。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沈渊…你要回来了吗?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最近的那一朵桃花。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那柔软花瓣的瞬间——
盛放的桃花中心,一点微光浮现,渐渐凝聚成一个极其稀薄、几乎透明的人形轮廓。
是沈渊!
那张脸,比我记忆中消瘦,带着魂魄不全的虚弱,但确确实实,是他!
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我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想告诉他这一千年的等待有多么值得。
可下一秒,我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不再是记忆里的温润含笑,也不是消散前的复杂难辨,而是一种…一种焦灼的、带着沉痛歉意的…急切。
他用那虚无的手,轻轻拂过一朵开得最盛的桃花,动作温柔,却带着某种诀别的意味。然后,他看向我,用尽最后力气,声音缥缈得如同风中残絮:
“青辞…”
他叫了我的名字。九百九十九年来,第一次“听”到他叫我。
可说出的,却是——
“别再等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取心头血更尖锐的冰冷,猝然刺穿四肢百骸。
他望着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因另一个人才会有的柔软。
“她回来了。”
……
时间,空间,盛放的十里桃花,我九百九十九年的所有坚持与信仰,在他这五个字出口的刹那,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原来。
原来他拼死护我,不是因为我是青辞。
原来他残留的一缕魂息,忍受千年孤寂等待重聚,不是为了我。
原来这九百九十九年我的心头血,我损毁的根基,我早生的华发,我日复一日的倾诉与期盼…浇灌出的,是他对另一个女子的刻骨思念,是他急于回到她身边的执念。
我只是一个容器。一个恰好长得像他心爱之人的、温养他残魂的容器。
“她…回来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沈渊的残魂愈发透明,他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有愧疚,有感谢,或许还有一丝不忍,但唯独,没有我期盼了千年、等待了千年的情意。
“对不起…青辞…谢谢你…”
他的身影开始消散,化作点点流光,融入那满树繁花,然后,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毫不犹豫地、决绝地,朝着谷外的方向,飞逝而去,再无留恋。
留下我,孤零零地站在这十里绚烂的桃花深处。
春风拂过,卷起漫天绯红的花瓣,落英缤纷,美得惊心动魄。
一片桃花悠悠落下,贴上我的脸颊,冰凉。
我低头,看着自己心口位置,那里,九百九十九个日夜不曾愈合的伤口,依旧在渗着血,染红了素色的衣襟。
可那疼,比起此刻神魂被生生碾碎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我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
然后,一点点,将它攥紧在手心,碾碎成泥。
殷红的汁液,顺着指缝滴落,像血,也像泪。
十里桃花,为我葬。
葬我千年痴心,葬我一场,自作多情的,镜花水月。
呵…
原来,他拼死护住的,从来不是我。
只是这张…像极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