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寒江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冷,夜色漫过两岸芦苇时,一艘乌篷筏正贴着水皮轻漂,筏头挂着的羊角灯忽明忽暗,将筏上两人的影子投在泛着涟漪的水面上,晃得细碎。
上官祈安蜷在筏尾的草垛里,指尖捏着片刚摘的芦苇叶,正低头往叶面上刻着什么,耳尖却悄悄竖起来,留意着身前那人的动静。他穿了件月白锦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流云,本该是逍遥王府里养尊处优的模样,此刻却沾了不少江泥,偏偏眼底亮得很,像藏了星子,半点没有落难的窘迫。
“刻了半柱香,就刻出些鬼画符,上官祈安,你逍遥王府的先生,是教你用芦苇叶画戏本的?”
清冷又带了点刻薄的声音从筏头传来,鹤云舟背对着他立着,玄色衣袍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腰侧悬着的鎏金令牌——那是摄镇王的信物,见牌如见人,满朝文武谁见了不敬畏三分。他没回头,却像长了眼似的,精准戳中了上官祈安的小动作。
上官祈安手一顿,把刻好的芦苇叶往草垛里一塞,翻身就从筏尾跳了过去,动作轻得像只猫,落地时连筏身都没晃一下。“鹤云舟,你管我刻什么?”他仰着下巴,眼神里带着点不服输的鲜活,“我刻的是诗,是风雅,你这种只会舞刀弄枪的糙人,懂什么?”
鹤云舟这才转过身,眉峰微挑,目光扫过上官祈安藏在身后的手,语气更冷了些:“风雅?我看是把‘调兵’‘聚粮’四个字,拆成了碎末藏在叶缝里,怕被人看见,又忍不住要传信,只好做这种掩耳盗铃的勾当。”
这话一出,上官祈安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眼底的星子也暗了下去。他往后退了半步,手悄悄摸向腰间的软剑——那是祁王去年送他的生辰礼,剑身轻薄,出鞘时无声无息,应付寻常侍卫绰绰有余。可面对鹤云舟,他心里没底,谁都知道摄镇王自幼在军营里长大,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当年仅凭一己之力平定北境叛乱,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武将,也是最难对付的人。
“你……你胡说什么?”上官祈安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还强撑着镇定,“我不过是闲得无聊,来江里泛舟,哪来的调兵聚粮?鹤云舟,你是摄镇王,也不能凭空诬陷皇室宗亲。”
鹤云舟看着他眼底的慌乱,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往前走了一步,江风卷着他身上的寒气,裹得上官祈安几乎要往后缩。“诬陷?”他抬手,指尖夹着一片干枯的芦苇叶,叶面上隐约能看见几个刻痕,正是上官祈安方才藏起来的那片,“逍遥王,你以为把字刻在芦苇叶上,丢进江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你派去下游捡叶的人,此刻应该已经被我的人扣下了。”
上官祈安的脸彻底白了。他谋划这件事已经半年,连最亲近的祁王都只知道他在暗中联络旧部,却不知道他用“筏传叶字”的法子传递消息,鹤云舟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是府里出了内奸,还是……
“你想怎么样?”上官祈安握紧了软剑,眼神里带了点破釜沉舟的劲,“是要把我绑去皇宫,交给陛下请功?鹤云舟,我劝你别白费力气,我联络的人遍布朝野,你动了我,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他以为鹤云舟会冷笑,会下令让人过来绑他,可等了半天,只听见对方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藏在江风里,竟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鹤云舟将手里的芦苇叶丢进江里,看着它随波漂远,才转头看向上官祈安,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绑你去皇宫?上官祈安,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得起当今圣上。”
上官祈安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鹤云舟转过身,重新望向漆黑的江面,羊角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冷意,“只是想告诉你,你要做的事,我也想做。”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在上官祈安耳边。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反应过来:“你……你也想造反?”
鹤云舟没回头,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母妃当年死于宫斗,陛下明知真相却包庇凶手,这些年我驻守边境,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他留着我,不过是怕北境再乱,等哪天用不上我了,我和我母妃的下场,不会比你好多少。”
上官祈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慌乱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的庆幸。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忌惮的摄镇王,竟然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心思。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也放软了些:“你早知道我要造反,却没揭发我,就是想和我联手?”
“不然呢?”鹤云舟终于回头,眼底的冷意散了些,多了点认真,“你身手敏捷,擅长联络人心,府里又有不少旧部;我有兵权,能调动边境铁骑。单凭你我一人,难成大事,可若是联手……”
他没说完,上官祈安却已经明白了。他看着鹤云舟,眼底重新亮起光,刚才的担惊受怕烟消云散,又露出了往日古灵精怪的模样:“联手共夺天下?鹤云舟,你这主意,倒比你的嘴甜多了。”
鹤云舟瞥了他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的嘴毒:“少贫嘴。既然要联手,就收起你那些掩耳盗铃的法子,明日我会让人送一封信去逍遥王府,里面写着联络的暗号和据点,别再用芦苇叶传信,丢人。”
上官祈安笑着点头,伸手拍了拍鹤云舟的肩膀:“知道了,摄镇王大人。不过话说回来,你以后能不能别总这么凶?咱们以后是盟友,总得和睦点吧?”
鹤云舟嫌恶地拍掉他的手,转身走回筏头,却没再反驳。江风依旧带着湿冷,可乌篷筏上的气氛,却悄悄变了。羊角灯的光映着两人的影子,不再是之前的对峙疏离,反倒多了几分并肩而立的默契,随着筏身一起,朝着夜色深处漂去,像是要驶向一片未知却充满希望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