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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寒门录

北风呼啸着卷过荒凉的山岗,卷起地上细碎的雪沫子,劈头盖脸地打在人的皮肤上,冰冷刺骨,当真如同刀子割肉一般疼。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远处的山峦,连飞鸟都不见一只。新垒的坟头土还未曾被风雪完全压实,几根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可怜地瑟瑟发抖,更添几分凄凉。

周峰直挺挺地跪在坟前,冻得发紫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坚硬的冻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他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七岁的妹妹周小雨缩在他单薄的身后,小小的身子冻得不停地哆嗦,一张小脸早已失了血色,泛着骇人的青紫。她那细弱得像蚊蚋一般的哭声,刚出口就被凛冽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听着让人心头发酸。

“周家小子,”一个略显圆滑的声音打破了这悲戚的寂静。镇上的王掌柜揣着手站在不远处,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新棉袍,臃肿得像只过冬的熊。他脸上带着几分惯常的精明,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唉,不是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不讲情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简陋的新坟,叹了口气,“你爹娘前些日子看病,陆陆续续欠下柜上二十两银子,这……这总得有个说法不是?人死债不烂,我也是个做生意的,底下也有一大家子要养活……”

周峰像是没听见,头依旧低垂着,目光死死盯着坟前那方薄得可怜的木板——那是他爹娘的墓碑。木板上用烧黑的木炭勉强写着爹娘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被雪水浸得有些模糊。爹娘走得实在太急,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短短几日就夺走了两条性命。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口像样的薄皮棺材都置办不起,最后只能用两床破得不能再破的草席,将爹娘一卷,就这样草草埋进了这冻得硬邦邦的三尺黄土之下。想到这里,周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恨这世道,恨这贫寒,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哥……我冷……我饿……”衣角被轻轻扯动,妹妹小雨细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叫唤,微弱却直刺心扉。

周峰猛地回过神,转回头。妹妹仰着小脸,干裂的嘴唇上已经冻开了好几道血口子,渗出的血珠凝成了暗红色的小痂。周围稀稀拉拉站了几个闻讯而来的乡邻,大多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他们看着这凄惨的一幕,有人不忍地别过脸去,有人悄悄用袖子抹着眼泪,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这兵荒马乱又连年歉收的年头,谁家的日子不是紧巴巴的?能顾全自家温饱已是勉强,哪还有余力接济他人?同情是有的,但现实更残酷。

周峰的目光从乡邻们写满无奈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回妹妹那张冻得发紫的小脸上。一股混杂着绝望、悲愤和不甘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

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然后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长久的跪姿和寒冷而有些踉跄,但他站得很稳。

他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身上那件灰扑扑、补丁叠着补丁的旧棉袄的扣子。这是爹生前最后一件还算体面的衣裳,娘在临终前,强撑着病体,点着如豆的油灯,连夜拆改小了给他穿上的。棉袄上似乎还残留着娘手指的温度和爹身上淡淡的汗味。脱下棉袄的瞬间,刺骨的寒风立刻穿透他单薄的粗布里衣,像无数根冰针扎在皮肤上,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他双手将棉袄递向王掌柜,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不容置疑的坚决:“王掌柜,这袄子……您看看,里头的棉花是实的,还能值几个钱。”他顿了顿,感受到背后妹妹依赖的目光,加重了语气,“先换点粮食,让我妹妹吃上一口热的。剩下的债……我周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一分不少地还给您!”

王掌柜被这少年眼中迸发出的决绝光芒震了一下,他接过棉袄,习惯性地用手捏了捏厚度,又掂量了一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周峰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子骨。他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商人的算计:“唉,周家小子,不是我说,这袄子破旧成这样……最多,最多值一斗糙米。”

“两斗。”周峰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但每个字都像砸在冻土上的石子,清晰而坚定,“我妹妹还小,经不起饿。一斗米,撑不了几天。”他直视着王掌柜的眼睛,那双年轻的眸子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王掌柜看着少年冻得乌紫的嘴唇和倔强的眼神,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的小丫头,终究是心底残存的一丝善念占了上风,或者说,他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免得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他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看你也是个有担当的。一斗半陈米,不能再多了!这已经是我亏本了!”

最终,周峰用爹留下的最后一件棉袄,换回了一小袋约莫一斗半的陈米。米袋入手沉甸甸的,却远不及他心情的沉重。他小心翼翼地将米袋塞进妹妹怀里。小丫头一接触到粮食,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大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回到那间位于村尾、四面漏风的破旧茅屋,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寒气从墙壁和门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周峰将妹妹安顿在冰冷的土炕上,用那床硬邦邦、几乎没什么暖意的破棉被将她裹紧。然后,他走到灶台前,熟练地生火。灶膛里好不容易燃起的微弱火苗,映着他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庞。

他舀出小半碗珍贵的米,仔细淘洗——其实也没什么可淘的,水比米还金贵。将米下到锅里,加上水,他便蹲在灶前,默默地添着柴火。茅屋里寂静无声,只有柴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锅里的水渐渐升温的细微响动。等待米粥煮熟的这段时间里,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翻滚。往后怎么办?欠王掌柜的债怎么还?妹妹怎么养活?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前途一片迷茫,黑暗得看不到一丝光亮。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几乎要将他的脊梁压垮。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淡淡的米香终于从锅盖边缘飘了出来,这是生命的气息,是希望的味道。周峰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起身,却听到炕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转过头,看见妹妹不知何时已经趴在炕沿边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但在睡梦中,她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米袋,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周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他轻轻走过去,想把米袋从妹妹怀里拿出来,免得硌着她,但小丫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抱得极紧,他试了试,最终还是没有忍心用力。

屋里依旧寒冷,那点粥的暖意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柴火。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扫过,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破旧的木箱上。那是娘留下的唯一一件像样的物件,也是这个家里最后一件可以称得上是“家具”的东西。箱子很旧了,边角磨损得厉害,锁扣也坏了。

周峰走过去,轻轻地将木箱拖到屋子中央,箱子底部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打开箱盖,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箱底孤零零地躺着一本页面泛黄、残破不堪的旧书。据娘说,这是祖上不知哪一代传下来的农书,具体是哪位祖先,她也说不清了。家里世代种田,却始终穷困潦倒,这本书也从未派上过什么用场,一直就被遗忘在箱底。

周峰拿起那本书,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他叹了口气,现在填饱肚子、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这些故纸堆有什么用?他准备撕下几页,用来引火,让灶膛里的火烧得更旺一些,让屋子、让妹妹更暖和一点。

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页发黄卷边的纸页,正要用力撕下,动作却突然顿住了。借着从破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到在书页的破损处,隐约露出了几行细密的小字。墨迹虽然因为年代久远和受潮已经褪色发淡,但他凑近了仔细辨认,还是依稀能看出“嫁接”、“轮作”、“肥地”这样的字样。更让他注意的是,在这页书的边缘空白处,还用简练的线条画着一些奇怪的图形,结构精巧,看起来像是某种农具的改良图样,与他平日里见过的锄头、犁铧都不太一样。

窗外,北风刮得更紧了,卷着雪片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冤魂的哭泣。然而在这一刻,在这间冰冷破败的茅屋里,周峰捧着这本险些被他当成引火之物的残破农书,像是捧着一团微弱的火种。他伸出冻僵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页书纸抚平,生怕弄坏了上面的字迹和图窗外,北风刮得更紧了,卷着雪片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冤魂的哭泣。然而在这一刻,在这间冰冷破败的茅屋里,周峰捧着这本险些被他当成引火之物的残破农书,像是捧着一团微弱的火种。他伸出冻僵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页书纸抚平,生怕弄坏了上面的字迹和图样。他那双原本因为绝望和悲伤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那是一丝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瞥见的一线微光,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对土地和生存的本能渴望,被悄然触动。或许,天无绝人之路?或许,这本祖辈留下的旧书,真的能给他指出一条活路?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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