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油灯的火苗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被从草棚缝隙钻进来的夜风吹灭。周峰盘腿坐在土炕上，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残破的农书摊开在膝头。这是祖父当年用两升救命的小米从一个逃荒书生手里换来的，如今只剩下薄薄的七页，边角被虫蛀得如同筛网，稍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

　　他用指腹轻轻抚过泛黄的纸页，感受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虫蛀痕迹。油灯的光线昏暗，他不得不凑得很近，几乎要把脸贴在书页上才能看清那些模糊的字迹。

　　＂凡地力衰者，宜三粟一豆。＂他轻声念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当读到＂豆＂字时，他的指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这个字让他想起去年秋天在王地主家帮工时看到的景象——那片种过豆子的田地，收获时的秸秆确实比别家的要粗壮许多。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猛地一跳。他忽然抓起炕头的一块土块，就着摇曳的灯光仔细端详。土块已经干裂，裂缝里有些白色的结晶在灯光下微微发亮。这正是白日里从他指缝间流下的碱土，这片土地已经贫瘠得太久了。

　　＂哥，灯芯结花了。＂

　　幼妹细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她踮着脚尖凑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豁口的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麻籽油。油面映出她稀疏枯黄的头发，添油时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书页上那些正在啃食的蠹虫。

　　周峰抬头看了看妹妹，心头一阵酸楚。这个才八岁的小姑娘，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懂得珍惜每一滴灯油。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触手只觉干枯如草。

　　＂添完油就快去睡吧。＂他柔声说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妹妹却摇了摇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要陪哥哥看书。＂

　　周峰没有坚持，他知道妹妹是怕他一个人太孤单。他轻轻吹掉灯花，火苗猛地窜高了些，将整个草棚照得亮堂了几分。就在这时，残页背面露出一幅他从未注意过的草图：一株豆秧的根须像蛛网般张开，旁边用工整的小楷标注着＂根瘤固氮＂四个字。

　　这幅图让他浑身一震。他想起今日在王地主田里干活时，曾看见王地主用靴尖碾碎一块土块，里面确实有些细小的瘤粒。当时他只当是寻常的土疙瘩，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豆根上的瘤子了。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书页边缘，＂豆子不是在与庄稼争肥，而是在地底下悄悄攒着力气。＂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跳加速，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这片祖辈传下来的薄田，已经连续三年收成不佳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别说交租，就是兄妹二人的口粮都成问题。

　　＂哥，你怎么了？＂妹妹担忧地望着他突然亮起来的眼睛。

　　周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他蘸了点碗里的清水，在坑洼不平的炕沿上画起来：＂你看，明日我去换半升豆种。咱们把荞麦种在向阳的坡上，豆子就撒在背阴处。＂

　　水痕在木头上蜿蜒，很快就被干燥的木料吸收，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像那些即将埋进土里的秘密。周峰画得专注，连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都顾不上擦。

　　妹妹睁大眼睛看着哥哥画的图案，忽然伸出瘦小的手指，点向图案中央：＂哥，这里留个缺口好不好？给麻雀歇脚。＂

　　周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妹妹的心思。去年冬天，一只冻僵的麻雀跌进他们的院子，妹妹用自己省下的半把米粒喂活了它。从那以后，她总惦记着给鸟儿留一处歇脚的地方。

　　＂好。＂周峰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赶紧低下头，继续在炕沿上画着，＂就在这里留一块空地，让麻雀来歇脚。＂

　　夜更深了，风从草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油灯的火苗又开始摇晃，周峰连忙用身子挡住风口，同时把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脱下来，裹在妹妹单薄的身上。

　　就在这时，他发现妹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清那是几粒红豆和些许饼屑——正是白天王地主随手扔在地上，被妹妹偷偷捡起来的。此刻，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在她掌心滚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像极了即将播种的种子。

　　＂这是．．．＂周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妹妹抬起头，脸上带着怯怯的笑：＂我看王地主扔了怪可惜的．．．哥，这些豆子能种吗？＂

　　周峰望着妹妹手心里那几粒红豆，在油灯的映照下，它们像是暗红色的珍珠。他的眼眶突然发热，连忙别过脸去，假装在研究书页上的字迹。

　　＂能种。＂他哑着嗓子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那个＂豆＂字，＂只要是种子，就一定能发芽。＂

　　他把妹妹往身边拢了拢，用棉袄把她裹得更紧些。草棚外，风声呜咽，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贫瘠与苦难。但此刻，周峰的心中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比油灯的火光还要明亮。

　　他重新翻开那本残破的农书，就着摇曳的灯光，一字一句地读着那些先人留下的智慧。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春天，豆苗破土而出的景象，看到了那片贫瘠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的模样。

　　＂哥，我困了。＂妹妹靠在他身上，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睡吧。＂周峰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母亲在世时那样，＂明天一早，哥就去换豆种。＂

　　妹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周峰却毫无睡意，他的目光越过破败的草棚，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星星很亮，像撒在天幕上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他轻轻拿起妹妹手心里的那几粒红豆，放在油灯下仔细端详。豆粒很小，却蕴含着无限生机。他想起了祖父常说的话：＂土地从不辜负真心待它的人。＂

　　这一夜，油灯一直亮到东方发白。当第一缕晨光从草棚的缝隙照进来时，周峰已经收拾妥当。他把那几粒红豆小心地包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轻轻推醒了还在熟睡的妹妹。

　　妹妹睡眼惺忪地点点头，忽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把那个用饼屑和红豆滚成的小圆球塞进哥哥手里：＂带着这个，哥。＂

　　周峰握紧那个还带着妹妹体温的小圆球，大步走出了草棚。晨光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坚定。这片土地或许贫瘠，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就像那些深埋在土里的豆根，即使是在最艰难的环境里，也要顽强地固住那一点点的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