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雨是在后半夜悄然而至的。

　　起初只是瓦檐上三两声滴答，像是谁在深夜里轻轻叩门。周峰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听见那声响，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侧耳细听，滴答声渐渐连成细密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母亲在世时纺车的嗡鸣。他一骨碌爬起来，赤脚踩在潮润的土坯地上，冰凉从脚底直窜到心头，却让他更加清醒。

　　推开木窗，一股带着泥土芬芳的湿气扑面而来。他伸手试探，雨丝凉丝丝缠上手腕，细密而温柔。这正是祖父说过的＂润墒雨＂——不疾不徐，绵绵密密，能渗进土壤深处却不至于冲刷走珍贵的表土。周峰心头一热，转身轻拍弟妹的肩头：＂醒醒！抢墒如抢宝，误一时误一季。＂

　　十岁的弟弟周岭揉着惺忪睡眼，八岁的妹妹周小雨已经利索地坐起身来。三年前爹娘相继离世后，十三岁的周峰就扛起了这个家。他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曳，映出三个忙碌的身影。周峰帮弟弟系好衣带，又给妹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半大孩子。

　　＂哥，真的要现在下地吗？＂周岭望着窗外墨黑的天色，声音里带着些许怯意。

　　周峰往他手里塞了个窝头，自己的声音却格外坚定：＂这场雨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信号。等天亮了，地里的墒情就跑了一半。＂

　　兄妹三人披着破旧的蓑衣摸黑下地时，邻家的狗才懒洋洋吠了两声，很快又沉寂下去。田埂上的小路泥泞难行，周峰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提着种子筐，妹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雨水顺着蓑衣边缘滴落，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到了地头，周峰将弟弟安置在田埂上的一棵老槐树下：＂岭子，你在这儿分拣种子，把个大饱满的挑出来先种。＂他又转向妹妹，＂小雨，还记得祖父教的＇三步一撒＇手法吗？＂

　　小雨认真地点点头，小手比划着：＂走三步，撒一把，要均匀。＂

　　周峰赞许地摸摸她的头：＂对，就像祖母撒葱花那样轻巧。＂

　　孩子的小手终究攥不住分量，种子常撒成密密匝匝的一团。周峰也不恼，只跟在后面用脚轻轻拨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给婴儿盖被子。＂让种子躺舒坦了，才肯好好长。＂他轻声说着，想起祖父在世时也是这般手把手教他农事。

　　小雨回头看他，雨水顺着刘海滴进眼睛里，她眨眨眼问道：＂哥，种子在土里也会冷吗？＂

　　周峰笑了：＂有雨水裹着，就像盖了层棉被，暖和着呢。＂

　　天色渐明，雨幕中陆续浮现其他农人的身影。里正家的长工赶着牛犁地，沉重的犁铧破开湿润的泥土，泥浪翻涌处惊起几只避雨的青蛙。周峰瞥见那柄铁耙已安在新犁后头，耙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浆——那是赵大户家新置办的农具，整个村子独一份。

　　＂峰哥儿，＂长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洪亮地招呼道，＂东家让问声，可要借驴子来耙地？＂

　　周峰弯腰拍实一行萝卜垄，手上的动作不停：＂谢过赵大户，这雨下得透，人脚踩实诚更保墒。＂他说得从容，心里却明镜似的——赵家这是第三次提出要借驴子给他了。去年爹娘刚走时，赵大户就曾暗示过，愿意出钱买下他家的三亩水田，让兄妹三人去他家做长工。

　　说话间，小雨不小心踢翻了种子筐，周峰顺势蹲下收拾，避开了对方探究的目光。他一颗颗捡起沾了泥水的种子，动作慢条斯理，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赵家的＂好意＂他心知肚明，但这祖传的田地是爹娘留下的最后念想，说什幺也不能丢。

　　待长工走远，周峰才将混了泥水的种子单独包起：＂这些泡过水的，晾干能当鸡食。＂他故意说得大声些，让弟妹都听见，＂咱们虽穷，但不能糟蹋粮食。＂

　　小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周岭却撇撇嘴：＂哥，赵家是不是又想打咱们田地的主意？＂

　　周峰心里一紧，十岁的孩子竟也看出了端倪。他勉强笑笑：＂别瞎想，好好干活。＂

　　雨住时已近正午，太阳从云隙漏出金光，照得满地水洼闪闪发亮。周岭忽然指着天边叫起来：＂桥！有彩桥！＂

　　小雨踮脚望去，彩虹正跨过赵大户家的青砖院墙，那七色彩练的一端却落在自家新垦的田畦上。在阳光的照射下，田里的水汽蒸腾而起，与彩虹交相辉映，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周峰望着虹光里晶莹的水汽，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彩虹接脚处，种啥都丰收。＂他心念一动，将备用的菜籽尽数撒进垄沟：＂今天是个好日子，多下些种。＂

　　＂哥，为什么彩虹落在咱们地里？＂小雨仰着头问，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

　　周峰蹲下身，指着彩虹说：＂你看，彩虹一头连着赵家的高墙，一头连着咱们的田地。这是老天爷在告诉我们，只要肯劳动，咱们的地也能长出金疙瘩。＂

　　雨后泥土的腥甜气息里，新芽的淡绿已隐约可见。周峰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账本，郑重地画下一道彩虹。这是爹娘留下的账本，如今成了他的农事日记。每一场雨，每一次播种，都在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小雨悄悄抓了把混种的种子，埋进篱笆边的土里——那是周峰特意留的＂糊涂种＂，说是长出来什么吃什么才好养活。这是周家的老传统，祖父说，留一块地随便长，是给土地留余地，也是给人留想头。

　　＂等这些＇糊涂种＇长出来，说不定有甜瓜吃呢。＂小雨一边埋种子一边自言自语。

　　周峰听见了，嘴角微微上扬。他抬头望向天际，彩虹渐渐淡去，但阳光正好。这三亩地是爹娘留下的全部，也是他们兄妹三人全部的希望。他握紧手中的锄头，感受着木柄上熟悉的纹路。雨水滋润了土地，也滋润了他心中的种子——那是关于明天的希望，关于秋天的收获，关于这个家能否继续撑下去的期盼。

　　＂哥，我饿了。＂周岭揉着肚子说。

　　周峰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窝头，掰成三份：＂吃完这口，把最后那垄种完就回家。＂

　　三人就着雨水吃窝头，谁也没说话，但眼神交汇时都带着笑意。远处的赵家大院炊烟袅袅，而周峰心里清楚，只要肯下力气，自家地里长出的粮食，吃起来比谁都香。

　　夕阳西下时，兄妹三人扛着农具往家走。周峰回头望去，新播的田畦在夕阳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仿佛大地母亲温柔的怀抱。他知道，今夜一定会有种子在土里悄悄发芽，就像希望在他们心里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