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越往北,风越硬,像钝刀一层层刮去妍兮脸上残存的稚气。二十日颠簸,她终于抵达天朔国都——朔京。城墙以玄铁色巨石垒成,高十丈,垛口如獠牙,将碧空咬出参差不齐的缺口。迎亲使团在城门外停住,鼓角声震,城门缓缓洞开,像巨兽张口,等待吞噬她这粒自投的尘埃。
她被安置在驿馆,等待三日后的大婚。夜里,阿茹替她拆下凤冠,发现她发间满是细碎的汗珠,像缀了一层冷霜。妍兮却无事人一般,取出匕首,在灯下反复擦拭,刀刃薄如蝉翼,映出她幽暗的瞳孔。阿茹颤声问:“公主真要……”她“嘘”了一声,以指抵唇,窗外有巡逻兵甲铿锵而过,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像催命的更鼓。
第三日,婚典。天朔新王赫兰敕,传闻中弑叔夺位的修罗,竟生得异常俊美,眉骨稜朗,唇薄如刃,着玄红织金王袍,立于高阶,向她伸出手。她覆手上去,掌心相触,只觉对方指尖冰凉,像一柄出鞘即收的刀。礼官高唱“夫妻交拜”,她俯身时,藏于袖中的匕首轻轻滑出,贴住她腕底血脉——只需抬手,便可直刺对方心口。然而,就在刃尖离赫兰敕仅余一寸时,那沉寂多日的声音骤然在她颅内炸响:
“检测到宿主刺杀意图,启动即时抹杀。”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只觉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猛然一收,血液瞬息凝滞。剧痛像千万根冰针,自胸口向四肢百骸炸开,眼前赤红一片。她听见阿茹的尖叫、群臣的哗然、赫兰敕的低喝,却都隔着一层厚重的血水,遥远得不像人间。她的身体像被抽去骨骼,软软倒下,额心朱砂痣迸出一粒血珠,顺着鼻梁滑下,落在玄红嫁衣上,顷刻融为一体,再分不清是绣纹,还是真血。
赫兰敕抱住她,眉峰紧蹙,第一次露出除冷漠外的第二种神情——微不可查的愕然。他探她鼻息,脉搏已绝,可肌肤尚温,像雪夜被冻毙的雀鸟,羽未寒透。他抬眼,目光如鹰隼掠过众人,最终停在虚空某处,仿佛那里藏着无形的敌手。无人窥见,他袖中指尖微颤,一滴血无声坠落——那是方才妍兮倒下时,匕首划破他腕侧所留。血珠落地,竟凝成细小冰晶,顷刻化散,像被什么力量生生抹去了存在。
殿中乱作一团,御医蜂拥,巫祝高唱祷词。可所有施救皆成徒劳。妍兮的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指尖开始透明,一寸寸化作飞灰,像被风化的古绢,连尘埃都未留。顷刻,玄红嫁衣塌陷于地,只剩十二重锦缎,空空如也。阿茹扑过去,只抓住一片轻飘的衣角,嘶声哭喊,却被侍卫拖走。赫兰敕立于原地,俯身拾起那柄匕首,刃上无血,唯刻一行小字——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字迹以血为墨,此刻却迅速褪色,像被无形之舌舔舐干净,只剩一道幽暗的划痕。赫兰敕收拢五指,匕首在他掌心碎成齑粉,从指缝簌簌漏下。他抬眼,望向殿外沉沉夜空,朔京的风卷着细雪,扑灭了万千红灯笼。无人知这位年轻的王在想什么,只见他唇角微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系统……”
赫兰敕的愕然,只是一瞬。
下一息,他已将情绪重新锁进那副冷铁般的面具里。
没人知道,他十二岁那年,也曾听见同样的声音——
【编号甲三,宿主绑定成功。
主线任务:弑亲夺位,开疆万里。】
那声音像冰锥钉进颅骨,任他如何嘶吼、撞墙、吞炭,都抠不出来。
它只在他违背“剧本”时响起,一次比一次响,一次比一次疼。
第一次,他放走了被圈禁的异母弟弟;当晚,弟弟“意外”坠井。
第二次,他拒绝毒杀三叔;七日后,三叔在军中被“敌袭”射成刺猬。
第三次,他试图自刎;刀锋离喉寸许,心脏骤停,却又在尸池里醒来。
于是,他学会了把刀尖对准别人,把表情留给自己。
他成了传说中“弑叔夺位”的修罗,殊不知,那正是系统为他写好的台词。
今夜,当他看见妍兮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寒光——
同样的寒光,他曾在铜镜里对上无数次——
他就明白了:
她不是来和亲的,
她是来杀“命”的。
所以,在匕首即将破袖而出的一刹那,
他几乎要抬手替她挡下那道看不见的雷——
那是他第一次想违抗系统,去救一个同病相怜的“宿主”。
可系统更快。
它当着他面,把妍兮折成飞灰,
像当年当着他的面,把弟弟、三叔、母亲……
一个个从世界上“擦除”。
他掌心的那滴血,
不是被匕首割破,
而是系统给他的“惩戒”:
——妄想救援同类的标记。
血珠凝冰,碎成粉尘,
提醒他:
“剧本”之内,
怜悯也是死罪。
赫兰敕收起那抹愕然,
像收起一柄再次断裂的剑。
他转身,风雪灌满王袍,
眼底只剩一片荒原。
无人知,
他在心里,
已把下一个谋反对象,
改成了头顶那片
看不见的天。
遥远的皇城,大里王朝。同一刻,皇后于梦中惊醒,忽觉心头一空,像被摘去一块血肉。她披衣起身,踉跄奔至廊下,只见北方天幕,一颗流星划破长空,亮得刺眼,尾羽却呈血色,转瞬即逝。皇帝亦在勤政殿批阅奏章,朱笔无端自手中折断,墨汁溅了满纸,像一滩未干的血。他皱眉,望向殿外,却无人可诉心头骤起的空茫。
而在更浩瀚的维度之外,某串冰冷数据流悄然刷新——
“编号甲九,抹杀完成。”
“任务重置,新系统搜索中……”
风雪掠过大地,将最后一丝温热掩埋。妍兮存在过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人世从未有过一位戴朱砂痣的公主,从未有一卷被强行摊开的命运,也从未有一场无声的抗争。只有那件空荡的嫁衣,被锁入天朔国秘库最深处,年复一年,在幽暗与虫蛀中,渐渐褪成惨白。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终究,无人得一心,无人到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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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写修仙文,古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