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航维持着拉百叶窗的姿势，指尖还残留着塑料叶片微凉的触感。办公室内光线骤暗，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切割进明暗交织的条纹里。空调的冷气嘶嘶地吹着，试图驱散夏日的黏腻，却吹不散他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邓佳鑫。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一个标识符，如同他笔记本上那些需要完成的任务条目。
但那个眼神，那双在完美笑容底下，一闪而过的、带着某种空洞与疲惫的眼神，却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他习惯性封闭的感知里。
他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讨厌任何计划外的事物，尤其是涉及到“人”这种最不稳定的因素。
“无聊。”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训诫自己不该分散注意力。他走回办公桌，重新拿起那份艺术节策划稿，试图将精力集中到那些条条框框的文字上。赞助商对接、场地审批、节目流程把控……这些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
可是，那些流畅的铅笔线条，那只贴着创可贴的手，还有那转瞬即逝的眼神，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的思绪。
他想起父母。想起他们无数次在宾客面前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转身就能为一点小事摔碎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他们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表面的完美之下，往往藏着最不堪的真实。
那么，邓佳鑫的“阳光”，底下藏着什么？
左航蹙眉，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意义的探究。无论藏着什么，都与他无关。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理解，更不需要去触碰别人的伤口。他只需要维持秩序，拿到第一，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他拿起笔，在策划稿的空白处批注，笔尖划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试图用这种熟悉的声音覆盖掉脑海里杂乱的念头。
……
与此同时，教学楼顶层的画室里。
邓佳鑫背靠着紧闭的门板，微微仰着头，急促地呼吸着。画室里充斥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味，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天窗洒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脸上那已然消失的笑容。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维持笑容，有时候比跑完一千米还要累。
左航。
那个学生会主席，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或者说，还要……冷漠。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邓佳鑫几乎有一种被剥开审视的错觉。仿佛自己精心构筑的外壳，在那双眼睛面前变得透明而脆弱。
他走到画架前，上面夹着刚才给左航看过的草稿。蔚蓝的天空，跳跃的光斑。积极，向上，明快。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然后，他伸手，拿起旁边一支炭笔，手腕用力，狠狠地在那片蔚蓝上划下几道粗重扭曲的黑线。像是晴空骤然撕裂的闪电，又像是无声的呐喊，瞬间破坏了所有和谐美好的构图。
笔尖因为用力过猛而折断，黑色的碳粉沾了他一手。
他看着被自己毁掉的画稿，胸口剧烈的起伏渐渐平复。一种自虐般的快感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
不能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页画纸扯下，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了远处的废纸篓。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他重新铺上一张雪白的画纸。拿起铅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底那些翻涌的暗色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开始画。线条依旧流畅，构图依旧完美，符合一切“积极向上”的要求。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看似明媚的色彩背后，隐藏着多少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流露出的阴影。
画到一半，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旁边架子上的水杯，想喝口水，却摸了个空。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早上来得匆忙，杯子好像忘在刚才的学生会办公室了。
一个印着向日葵的普通白色陶瓷杯。
他犹豫了几秒。不想回去拿，不想再面对左航那种审视的目光。但是……那杯子是奶奶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最终，他还是放下笔，站起身。
……
左航批改完策划稿，正准备离开办公室，目光却无意间扫到窗台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杯，杯身上画着几朵拙朴的向日葵。在充斥着文件和打印机的冰冷空间里，这个带着生活气息的杯子显得格格不入。
是邓佳鑫的。他记得邓佳鑫刚才进来时，手里除了画纸，好像确实拿着这么个杯子。
他本该视而不见。明天让人带给他，或者直接放在失物招领处。
但他的脚步却顿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拿起了那个杯子。杯子很普通，触手温凉。向日葵画得并不精致，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笨拙的生命力。
他的指尖摩挲着杯壁，目光落在杯沿一处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粉色痕迹上。像是被什么染唇的东西蹭过，但邓佳鑫并不化妆。
那颜色……有点眼熟。
左航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刚才在画室，邓佳鑫额角的汗，以及他抬手擦汗时，虎口处那块小小的、肤色创可贴的边缘，似乎隐隐透出一点类似的粉红色。
那不是画画的颜料。颜料不会沾在杯子上，还带着这种……近乎甜腻的气息。
一个荒谬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撞进他的脑海。
他猛地松开手，杯子落回窗台，发出“叩”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他知道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种粉色，是某种抗抑郁或抗焦虑药物糖衣的颜色。他太熟悉了。小时候，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靠着类似颜色的药片度过一个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他甚至能回忆起那种药片剥落后，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甜味。
邓佳鑫……在吃药。
那个阳光开朗、热爱生活、笑容能感染所有人的邓佳鑫，那个被所有人视为快乐源泉的邓佳鑫，私底下在服用精神类药物。
所以，那转瞬即逝的空洞和疲惫，不是他的错觉。
所以，那完美无瑕的笑容，真的只是一张面具。
所以，那看似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承载着他无法想象的重量。
左航站在原地，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爬升，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窗外的蝉鸣变得异常尖锐，像是要刺破他的耳膜。
他以为自己早已对这个世界不抱任何期待，对所有人的伪装都习以为常。但此刻，当邓佳鑫的秘密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摊开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平静。
那不是一种窥破秘密的快感，也不是怜悯。
是一种……更复杂的，类似于“原来如此”的确认，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卷入他人命运的愠怒。
他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这个秘密的知情者。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邓佳鑫探进头来，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无可挑剔的笑容，眼神清亮，仿佛之前的任何阴霾都从未存在过。
“左主席，我好像把杯子落在这……”他的话音在看到窗台上那个杯子，以及站在杯子旁边的左航时，戛然而止。
他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目光飞快地扫过左航的脸，又落回那个杯子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左航能清晰地看到，邓佳鑫眼底那强装镇定的光芒下，一丝极力掩饰的慌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四目相对。
一个冷漠探究，一个惊慌失措。
画室里未散的松节油气味，似乎随着邓佳鑫的到来，悄然弥漫进了这间冰冷的办公室。
左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邓佳鑫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他走上前，动作尽量自然地拿起那个向日葵杯子，指尖触及杯壁，感受到左航残留的体温，让他几乎想要立刻缩回手。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干涩了一些。他不敢再看左航，拿着杯子，转身就想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
“邓佳鑫。”
左航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定住了他的脚步。
邓佳鑫背对着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左航看着他那瞬间僵直的背影，停顿了片刻，才用那种一贯冷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色彩小样’，别忘了。”
他说的是画稿。
但邓佳鑫听懂了。他听懂了那平静话语下，无声的惊雷。
他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杯子，陶瓷坚硬的质感硌得他掌心生疼。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嗯。”
然后，他几乎是逃离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左航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窗台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个杯子的轮廓，和那抹刺眼的粉色痕迹。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这个夏天，似乎从这一刻起，开始变得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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