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雾第一次看见沈厌,是在城南殡仪馆的门口。那天太阳很好,像一把钝刀,割不开人身上那层看不见的塑料膜。沈厌穿着白衬衫,领口发黄,袖口磨出了毛边,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的草稿纸。他站在焚化炉的烟囱底下,仰头看那一缕升上去的烟,眼神安静得像在等一场迟到多年的雨。
林雾手里抱着父亲的遗像,木框边角磕掉了一块,像缺了半颗牙。她没哭,只是忽然想起手机里循环了一路的歌——
“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那我们算不算相拥。”
热风把歌词吹得七零八落,像冥币的灰,贴在她小腿上,烫,却掸不掉。
沈厌回头,目光穿过晃动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那一刻,林雾觉得自己不是来送殡,而是来赴约。一个提前了十年的约,地点在骨灰堂,时间写在死亡证明上。
“遗像给我。”沈厌说。
林雾没问为什么,递过去。
沈厌把像框擦了擦,用那块发黄的袖口,动作温柔得像在替人暖手。
“林师傅生前替我修过收音机,”他说,“欠他一次,还你。”
林雾点头,听见自己心脏“咔哒”一声,像老收音机终于搜到频道——刺啦刺啦,全是杂音,却有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完了。
父亲头七过后,林雾在旧城区的“迟慢”酒吧找到沈厌。
酒吧只有一盏灯,吊在房顶,像垂死的月亮。沈厌坐在月亮底下,弹一把缺角的木吉他,弦锈得发暗。他唱:
“你会不会突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声音低,像钝刀拉过玻璃,拉出粉末一样的碎渣。
林雾坐到离他最近的高脚凳,把膝盖并得笔直。
“你唱歌,”她说,“像给死人听。”
沈厌笑,眼角挤出两条浅纹,像刀背划过的印子,没见血。
“死人最懂感恩,”他答,“他们不会中途上厕所,也不会点《学猫叫》。”
林雾要了一杯白开水,推过去五块钱。
“赊账,”她说,“我没带现金,手机欠费。”
沈厌把纸币展平,折成一只小船,放进玻璃杯。纸船浮了五秒,沉底。
“赊歌可以,”他抬眼看她,“赊命不行。”
林雾端起杯子,喝掉了那只船。
“那就先欠着,”她抹掉唇角的水珠,“等我死了,一起还。”
他们第一次拥抱,是在城边废弃的火车站。
午夜十二点,月光像一把漏勺,把水银般的亮泼在铁轨上。远处有野狗叫,一声比一声长,像在为谁数秒。
沈厌把外套铺在锈迹斑斑的站台,让林雾坐。
“我爸说,”林雾晃着腿,“人死了,体重会轻21克,是灵魂的重量。”
沈厌低头点烟,火光照出他鼻梁的弧,像折了一半的火柴。
“那等我死,”他吐出一口雾,“你记得把我那21克捡起来,别让人踩脏了。”
林雾伸手,把他嘴里的烟抽走,自己吸了一口。
“行,”她被呛得流泪,“我捡了放兜里,攒够100克,就当你娶我。”
沈厌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那一晚,风从铁轨尽头吹来,带着碎石的腥。林雾听见沈厌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有人在空房间里敲墙——
敲给她听,也敲给墙后面早已搬走的鬼魂。
沈厌的心脏比常人少一根传导束,医生叫它“右束支不完全”。
翻译成人话:他的心跳偶尔偷懒,像旷工的秒针。
林雾查完百度,当晚给他买了两盒速效救心丸,用透明塑料袋拎着,像拎着一袋保命糖。
“别死啊,”她站在他租的阁楼门口,“至少别死在我前面。”
阁楼只有一扇天窗,正对他枕头。夜里下雨,雨点砸玻璃,像有人在上面练弹指神通。
沈厌把药一粒一粒排成爱心,拍照,发给她。
“放心,”他回,“我死也会挑日子,选你出差那天。”
林雾对着屏幕笑,笑着笑着,一滴水落在键盘上——不是雨,是她自己漏的。
那一刻,她明白,哀痛可以被Wi-Fi发射,穿过三公里,把人烫出一个水泡。
他们一起做过最浪漫的事,是半夜去扫大街。
沈厌兼职环卫,凌晨三点,轮到他值班。林雾穿荧光马甲,拿一把竹扫帚,跟在后面。
扫到“迟慢”门口,沈厌忽然放下扫帚,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录音笔。
“给你听个东西。”
他按下播放,沙沙声里传出自己心跳——咚、咚、咚,节奏不齐,像有人穿着拖鞋在走廊里找厕所。
“昨晚录的,”他说,“整整四分钟,一次没跳错。”
林雾把录音笔接过来,贴到耳边。
“礼物?”她问。
“聘礼。”沈厌答。
林雾笑,把录音笔挂到脖子上,像挂一条会跳动的项链。
“行,”她说,“我收了,等你死的那天,我把它放棺材里,给你当节拍器。”
沈厌弯腰,把扫帚重新捡起,灯光打在他后背,脊椎的轮廓像一串被岁月磨圆的算盘珠,一推,哗啦啦全散。
林雾30岁生日,沈厌带她去蹦极。
平台高61米,下面是一条干涸的河床,石头像刚出炉的面包,裂着口。
工作人员绑脚的时候,林雾腿抖,抖得绳子跟着晃。
沈厌握住她手,掌心有汗,冰凉。
“怕?”他问。
“怕,”她答,“怕你跳下去,心脏偷懒,上不来了。”
沈厌笑,凑到她耳边,声音轻得像在数睫毛。
“如果我真上不来,”他说,“你就把我存折取出来,密码是你生日,钱不多,够买一块墓地,剩下的,买糖,吃完就不苦了。”
林雾回头,亲了他。
那一口,像把肺里的氧气全渡给他,自己憋得眼冒金星。
工作人员倒数:三、二、一。
两人一起坠下去。
风在耳边撕开一条口子,林雾听见沈厌的心跳,加速,加速,再加速——像有人把坏掉的节拍器突然修好,疯了一样打拍子。
弹回空中的一瞬,她睁开眼,看见沈厌在笑,眼角全是泪。
那一刻,她知道,他活过来了,至少活过了61米。
他们终究没去成海边。
沈厌的咳嗽从秋天开始,像坏掉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后来变成哗啦啦。
市立医院的诊断书,用A4纸打印,黑色小字,像一群蚂蚁,爬满“晚期”两个大字。
林雾拿着那张纸,站在医院门口,阳光很好,像那天殡仪馆门口一样好。
她给沈厌打电话,声音稳得像一块冰。
“晚上想吃什么?”
沈厌在电话那头咳,咳完,笑。
“想吃你做的西红柿炒蛋,”他说,“多放糖,别放盐,我苦够了。”
林雾回出租屋,把西红柿切成月牙,把蛋打进去,蛋壳碎了一小块,她没捡。
出锅的时候,她撒了一把白糖,像撒一撮骨灰。
沈厌吃了两口,停下,伸手,把林雾搂进怀里。
“对不起,”他说,“答应带你看海,可能要黄了。”
林雾把脸埋在他肩窝,嗅到药味,汗味,还有一点点洗衣粉味。
“没事,”她闷声说,“我有地图,等你死了,我抱着骨灰盒去,一样能看。”
沈厌笑,笑得胸腔震动,像一架漏风的旧手风琴。
“那记得给我挑个靠窗的位置,”他说,“我怕晕船。”
沈厌最后一次登台,是在“迟慢”的告别演出。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吉他却抱得稳。
林雾坐在第一排,面前放一杯白开水,水里没有纸船。
沈厌唱了三首:
第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跑调,他自嘲:“星星太久没交电费,停电了。”
第二首,《我愿意》,副歌部分,他停下来,对林雾说:“这句我愿意,算我欠你的,下辈子还。”
第三首,他唱自己的歌,旋律简单,歌词只有一句,反复:
“生而为人,对不起;生而为你,谢谢啊。”
唱完,他把吉他轻轻放下,像放一具尸体。
林雾走上台,扶他。
沈厌靠在她肩上,声音轻得像风从门缝钻进来。
“林雾,”他说,“我那21克,先走了,你慢慢攒,别急着追。”
林雾点头,眼泪砸在他手面,烫出一个小圆点。
沈厌笑,最后一次抬手,替她擦泪。
“别哭,”他说,“你一哭,我就找不到路回来了。”
那是他这辈子,说得最温柔的一句话,温柔得像把刀,刀口对着自己。
沈厌走的那天,是冬至。
天短,下午五点就黑透。
林雾守在床前,手里攥着录音笔,耳机塞进他耳朵,放那段四分钟的心跳。
医生宣布时间的时候,她低头,看见沈厌的睫毛上还沾着一根她掉的头发,像一条极细的黑雪。
她伸手,把头发捻走,放进自己口袋。
火化那天,她没哭,只是站在烟囱底下,仰头看烟。
烟升得很直,像一根不会断的黑线,把天空缝起来。
林雾想起第一次见面,沈厌也是这样仰头。
原来,那天,他看的不是烟,是预告片。
她伸手,在空气里,把那条黑线轻轻掐断。
“去吧,”她说,“欠我的21克,下次见面,记得连本带利。”
沈忌日,林雾带着西红柿炒蛋,还有一只便携音箱,去墓园。
她把菜放在碑前,盘腿坐,点开音箱。
第一首,放《后来》。
第二首,放《氧气》。
第三首,放那段四分钟的心跳。
听到第三首,林雾躺下,头枕在冰凉的石碑,像枕一个不会起伏的胸膛。
她侧过身,手指在“沈厌”两个字上,慢慢描。
“告诉你个秘密,”她轻声说,“那年蹦极,我偷偷把咱俩的绳子割了一道口,要是真断了,我们就一起掉下去。”
“结果绳子没断,你断了。”
她笑,笑着笑着,雪落下来。
雪盖在睫毛上,像沈厌最后一次替她擦泪。
林雾闭眼,听见自己心里“咔哒”一声——
像老收音机终于耗尽电池,杂音消失,世界安静。
她知道,自己终于攒够100克。
只是,那21克,再也回不来了。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西红柿,也盖住了她。
墓园尽头,烟囱还在冒烟,像一条不会断的黑线,把冬天缝得严严实实。
林雾在雪里,轻轻哼起那句歌:
“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那我们算不算相拥。”
风没有回答,只是卷着雪,把她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
像冥币的灰,贴在她小腿上,烫,却掸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