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八月,晚风像一条不肯死去的狗,拖着热舌头在街角来回舔。沈放把白大褂叠好塞进塑料袋,走出殡仪馆后门,顺手把口罩也摘了。口罩内侧沾着一点点檀香味,还混着福尔马林,那味道像旧戏台子上的红幕布,一掀开来,就是别人的生离死别。
他今年三十有五,眼角却已有四十岁的塌陷,颧骨在皮下游走,像两块不肯融化的冰。头发剪得极短,青黑的发根顶着白光,仿佛头顶也守着一座小殡仪馆。
沈放不爱说话,他惯常把话攒着,攒到给死人整容的时候,才低声嘟囔两句——好像那些亡魂还能点头。
“您下巴稍抬,胶好挂。”
“眉尾再低一点,省得您夫人哭花了眼。”
说归说,他手极稳,0.3 毫米的缝合针在他指缝里像一条听话的蚕。
今天这具遗体是个姑娘,才二十出头,酒驾撞在桥墩上,颅骨裂成三瓣。沈放花了四小时把碎骨片拼回,又用美容胶把发际线掩住。最后一道工序是涂口红,他选了哑光的豆沙色——那颜色像傍晚最后一班地铁,灯一关,车厢里还剩一点不肯走的暖。
完工后,他洗净手,给姑娘把被角掖好,像掖一个迟到早退的梦。
走出工作区,夜已深。沈放掏出手机,屏幕一亮,时间跳到 23:17。
有一条未读微信,来自许春盏:
“今晚我末班车,0 点 15 分收车,你要不要来接?我在文星桥站等你,带凉茶。”
沈放盯着那行字,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像悬着一把没开刃的刀。
三分钟后,他回:“好。”
就一个字,多余的他掏不出来。
0 点 05 分,地铁 4 号线最后一班。
许春盏把列车停进文星桥站,手搭在制动杆上,指节被冷白灯照得发蓝。她身高一米六八,体重常年卡在一百零二,脸很小,眼角却拖得很长,像有人拿毛笔在她鬓角轻轻挑了一笔。
那笔勾得人心痒,也让人误以为她总在笑。
她今天涂了枫叶红口红,比沈放给亡者涂的豆沙亮两度。
列车清客完毕,她下车,把司机室门反锁,摘帽子,一头长发“哗”地泻下,像有人在空车厢里倒了一桶夜。
沈放站在站台末端,手里拎着两瓶凉茶,塑料瓶外壁凝着水珠,像给他指纹戴上透明镣铐。
许春盏走近,先看见他左手虎口一道新疤——那是上周给车祸少年缝针时,被碎玻璃划的。
她没问,只伸手接过凉茶,指尖故意擦过他的疤,像确认他还疼不疼。
“今晚几个?”她问。
“三个。”沈放答。
“都是年轻人?”
“两个。”
许春盏点点头,把凉茶拧开,喝一口,又递回给他。
沈放不喝,他看着她滚动的喉结,忽然伸手,用拇指把她唇角的水珠抹掉。
那动作太轻,像给遗体擦脸,生怕把魂惊跑。
许春盏笑,眼尾那笔勾得更长。
“沈放,你什么时候娶我?”
“等你开不动地铁。”
“那我明天就请假。”
“别闹,夜班费高。”
对话像钝刀割肉,来回却不见血。
末班车的轨道尽头,传来钢轨收缩的“咔嗒”一声,像谁在黑暗里把骨头重新接好。
沈放伸手,揽过她肩,掌心贴在她锁骨上,摸到她心跳——比地铁起步时那一下还猛。
两人并肩往出口走,脚步在空荡站台里拖出长长的回声,像四条影子在互相搀扶。
出了闸机,夜风轰地扑过来,带着河腥与汽油的腥。
沈放把外套脱下,搭在她肩。
许春盏没拒绝,只伸手进他外套口袋,摸到一盒极细的南京烟,还有一只超薄安全套。
她两样都掏出来,举到路灯下看,像验尸官打量证物。
“今晚想死还是想活?”她问。
沈放把烟拿回来,掰成两半,扔垃圾桶。
套子他留给她。
“活。”他说。
许春盏把套子塞回他衬衣口袋,顺手拍一拍,像在确认心脏位置。
“那就活到明天。”
两人回到沈放的出租屋,三十八平,厨房和厕所隔着一条手臂宽过道。
墙皮鼓包,像久病的人起水泡。
窗帘是褪色的藏青,拉一半,留一半给月光。
沈放开灯,灯泡滋啦一声,像垂死之人咳痰。
许春盏把凉茶放桌上,自己踢掉鞋子,光脚走去窗边。
月光落在她脚背,踝骨凸出,像两座被洪水冲垮的小桥。
沈放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窝,鼻尖蹭到她头发——地铁司机帽压出来的发缝,带着一点橡胶味。
两人都没说话,影子在地板上合并,像两具遗体被缝进同一条尸袋。
许春盏先转身,伸手解他衬衣扣。
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
到第四颗,她停住,指尖在他胸口那道旧疤上画圈。
那是沈放十九岁那年在殡仪馆实习,给自杀者缝合时,被割腕者藏起来的刀片划的,长六厘米,缝了九针。
“还疼吗?”她问。
“忘了。”
“那我帮你记起来。”
她俯身,用牙齿咬在那道疤上,极轻,像给亡者做最后一口人工呼吸。
沈放吸一口气,手指插进她发间,摸到她头皮上有一块指甲大的秃——去年冬天,她值夜班,列车进站前一秒,有人跳轨,血溅玻璃,她急刹,头磕在侧窗,留一块永不生发的疤。
那疤比他的更孤独,藏在黑发里,像一封没贴邮票的遗书。
沈放俯身吻那块秃,舌尖尝到一点洗发水残留的薄荷味,凉得他眼眶发疼。
两人倒去床上,铁架床吱呀一声,像老人临终前最后一次叹息。
月光移到他们腰窝,停住,像不肯再往下照。
许春盏在他耳边说:“沈放,要是有一天我先死,你别给我整容,让我碎着走,我怕你把我弄得太漂亮,下辈子认不出我。”
沈放没回,只伸手拉过被子,把两人头一齐蒙住。
黑暗里,他摸到她睫毛,湿得像夜航地铁车窗上的雾。
他低头吻住那雾,尝到一点咸,像福尔马林里泡过的泪。
五点四十,沈放的手机闹铃震了一下,像尸袋拉链被拉开。
他起身,许春盏还在睡,嘴角含着一点笑,像把最后一班地铁开进了梦里。
沈放没叫醒她,自己穿好衣服,去厨房煎蛋。
油锅“呲啦”一声,蛋黄在锅底裂开,像一颗不肯闭合的眼。
他关火,把蛋铲到盘子里,又倒一杯温水,压在一小张纸条上。
纸条写:
“锅里有粥,你热一下。今晚我接你,0 点 15,老地方。”
写完,他把纸条靠在杯壁,像给遗体放最后一张遗照。
出门时,他回头望一眼,许春盏翻了个身,一脚踹开被子,踝骨在晨光里白得近乎透明。
沈放轻轻带上门,锁舌“咔哒”一声,像把刀合进鞘。
中午十二点,南城暴雨,雨点砸在殡仪馆铁皮屋顶,像无数硬币砸在棺材盖上。
沈放刚给一位心梗猝死的老者刮完脸,手还稳,心却忽然空了一下。
他摘下手套,走到走廊,掏出手机,想给许春盏发微信。
屏幕一亮,却先跳出一条本地新闻推送:
“地铁 4 号线文星桥站附近发生列车脱轨事故,一节车厢坠河,司机被困,伤亡不明。”
沈放盯着那行字,像盯一具不肯合眼的遗体。
他手指抖了一下,点不开链接,网络信号被暴雨掐断。
他转身往停车场跑,雨鞭抽在他脸,像给死人洗脸的抹布,一下一下,又冷又重。
车子启动,雨刷在玻璃上划出两道透明口子,像把尸体袋拉链来回撕。
沈放踩死油门,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像碎玻璃,劈头盖脸砸向挡风玻璃。
他忽然想起凌晨许春盏那句话:
“让我碎着走,我怕你把我弄得太漂亮,下辈子认不出我。”
沈放一脚刹车,车子在十字路口打滑,差点撞上护栏。
他趴在方向盘上,喇叭被胸口压响,长鸣不止,像殡仪馆里突然停电的警报。
雨声、喇叭声、心跳声,混作一团,像给谁奏一首不合时宜的哀乐。
沈放赶到文星桥站时,雨停了,太阳却像被泡烂的纸,灰白地挂在天边。
警戒线拉了三层,警灯红蓝交替,把每一张脸都照成遗像。
他下车,脚陷进淤泥,像踩进一具腐烂的肺。
有人拦他,他掏出工作证——“南城殡仪馆遗体整容师”——那行小字像一把钝刀,割开了警戒带的喉咙。
他走到站台边缘,往下看。
一节车厢斜插在水里,像一具被剖腹的鲸,河水灌进窗,卷着座椅、广告灯箱、还有一只孤零零的司机帽。
帽檐上“4”字反光,刺得沈放瞳孔缩成针尖。
救援艇在河面来回,蛙人一次次潜下去,冒泡,再潜下去。
沈放站在那儿,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在脚边积出一小滩,像谁提前给他奠的酒。
一个指挥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司机被困在驾驶舱,变形严重,恐怕……”
沈放没等他说完,自己翻下站台,顺着检修梯往河床走。
淤泥直没小腿,他一步一步,像在给死人穿寿鞋。
河水浸到腰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像给遗体化妆时,敲在铁床沿的指节。
他走到车厢断裂处,弯腰钻进去。
水立刻淹到胸口,冷得像福尔马林加了冰。
驾驶舱门扭曲成一张歪嘴,他伸手掰,铁皮割破掌心,血在水里散成烟。
门开了,驾驶座空空,安全带剪断,方向盘弯成问号。
许春盏不在。
沈放愣了一秒,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丑。
他转身,看见侧窗玻璃碎成齿,一只女式手表卡在裂缝里,表盘停在三点半——正是他今早出门的时间。
他把表抠出来,表带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开到世界尽头,也别忘了回家。”
是他去年送她生日礼时,自己拿针尖刻的。
表盘玻璃裂了,秒针却还在走,咔哒、咔哒,像给谁数最后一口气。
沈放把手表攥进掌心,铁皮又割深一寸,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水里画出一道很细很细的红线,像给遗体描眉。
蛙人终于在第三节车厢找到许春盏。
她被座椅卡住,胸骨塌陷,头盔裂成三瓣,血从耳孔流出,在河水里漂成一条很淡的绸带。
蛙人把她抱出来,她身子软得像睡着的猫,唯独右手死死攥着制动杆碎片,指节泛白,掰不开。
沈放站在齐胸的水里,伸手去接。
蛙人犹豫:“兄弟,现场不能破坏……”
沈放低声说:“我是她家属。”
声音不大,却像给遗体盖白布,一锤定音。
他把许春盏接过来,一手托后脑,一手托腿弯,像抱一个刚卸妆的新娘。
水从她发梢往下滴,滴在他手臂,凉得他打颤。
他一步一步往岸边走,胸口撞着河水,像撞一具具浮尸。
走到干地,他跪下,把她平放。
阳光照在她脸,惨白里透出一点青,像凌晨四点的地铁灯。
沈放伸手,用指背擦她脸上的泥,擦一下,手就抖一下。
泥擦净了,露出左眉尾那颗小痣——他吻过无数次的坐标。
他低头,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她额头上,轻轻蹭,像猫在窗沿蹭月光。
旁边有人递来白布,他摇头,把自己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
盖到胸口时,他停住——那里瘪了一块,像地铁车厢被人生生挖走座位。
他俯身,贴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给亡者报号:
“春盏,到站了,别开了,咱回家。”
许春盏没应,右手却忽然松了,制动杆碎片“当啷”一声落地,滚两圈,停在他脚边。
沈放捡起碎片,攥进掌心,连同那只手表,一起握紧。
血从指缝溢出,顺手腕往下爬,爬过脉搏,像给生命线加一条红叉。
殡仪馆的车来了,同事老周跳下车,一见沈放,喉咙哽了一下。
“小沈,我来吧。”
沈放摇头,自己把许春盏抱上车,轻放在担架床,用白布单盖到下巴。
老周要帮忙推,沈放又说:“我来。”
他推着床,轮子“吱呀吱呀”,像凌晨铁架床的叹息,只是这回,叹息拖得更长。
进冷藏室前,老周递给他一张“遗体接收单”。
沈放接过,在“与逝者关系”那一栏,写了两个字:
“未亡”。
老周瞥见,眼圈一下红了,转身去点了一支烟,手抖得火机打了三次。
沈放把单贴好,低头,在许春盏眉心亲了一下——唇冰凉,像亲在一块新出冷库的玉。
“等我,”他说,“我给你化个妆,咱不碎着走,我认得你,下辈子也认得。”
说完,他拉上大铁门,锁舌“咔哒”,像给世界切了一刀。
夜里十一点,沈放回到出租屋。
门一开,屋里飘出粥的馊味,煎蛋硬成橡皮,纸条还靠在杯壁,杯里水早蒸发,留下一圈白渍,像干涸的泪。
他走到床边,把许春盏的司机帽放在枕边,帽子“4”字对着天花板,像一盏熄灭的灯。
他脱衣,洗澡,水声哗哗,混着压抑的干呕。
出浴室,他打开抽屉,拿出针线包,0.3 毫米的缝合针在灯下泛冷光。
又取出一盒美容胶,豆沙色,还剩半管。
他把许春盏的手表、制动杆碎片一起放进一个小铁盒,盖上盖子,“哒”一声,像给骨灰盒落锁。
然后,他上床,把司机帽扣在自己脸上,深深吸一口气——橡胶、柴油、薄荷洗发,全没了,只剩福尔马林的余味,从他指尖幽幽升起。
他侧过身,枕边空出一块,像地铁车厢被人生生拆掉座椅。
他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抱,抱到满手黑暗。
黑暗里,他轻声说:
“春盏,明早我0点15去接你,别迟到。”
回答他的,只有墙上时钟“咔哒”一声,像给世界补了最后一针。
天没亮,沈放起床,煮两碗面,一碗放蛋,一碗不放。
不放的那碗推对面,筷子摆齐。
他低头吃自己那碗,吃到一半,伸手把对面碗里的面挑进自己碗,一口气吃完。
洗完锅,他换好白大褂,把缝合针、美容胶、豆沙口红、小铁盒,全收进工具包。
出门时,他回头望一眼,屋里空荡,司机帽在枕上静静躺着,像一座无人祭拜的坟。
他带上门,锁舌“咔哒”,像把刀合进鞘。
楼下,天色泛青,路灯一盏盏灭,像有人提前给世界销户。
沈放抬头,看见天边最后一盏灯——那是早班地铁的头灯,从隧道口爬出来,白得刺眼。
他眯起眼,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丑,却再也没人拿手指给他抹眼角。
他低头,往殡仪馆走,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断的缝合线,把昨天和今天,死死缝在一起。
冷藏室的门再次拉开时,白雾像逃难的人群涌出来,扑在沈放脸上,瞬间结成细小的水珠。
许春盏躺在不锈钢台上,盖布掀开,胸口塌陷处已被老周填了棉花,可仍比原来低一寸。
沈放伸手,指尖顺着她眉骨走,像给一张被雨水泡皱的地图重新描河。
“春盏,”他声音低得只能让铁床听见,“今天给你用新的口红,我上周买的,比豆沙亮一点,你涂了像地铁进站那一瞬,灯哗地全开。”
他先给她洗脸,水盆换三遍,最后一遍漂着几粒冰碴,像不肯融化的星。
缝针时,他换 0.2 毫米的线,针脚比平常密一倍,仿佛多缝一针,就能把她的魂多留一秒。
胸口塌陷处,他加了一层软蜡,抹平,用掌根温了温,像给面团醒发。
最困难的是右手——指节仍保持虚握形,他一根一根掰开,把制动杆碎片放在她掌心,再让她合上。
“带着吧,下辈子开车稳当。”
口红旋出一截,他先涂在自己下唇,轻轻抿一下,再俯身印在她唇上。
颜色渡过去,像把活人温度借给死者。
最后,他拿梳子,把她刘海梳成三七分——她最爱的偷懒分法,一甩头就能遮住眉尾小痣。
完工后,他退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从兜里掏出那只已不走针的腕表,表盘停在 3:30。
他把表扣在她手腕,只是这次,表带多绕一圈,像手铐,也像手铐形状的镯子。
老周在门口抽烟,烟灰掉在地上,碎成白灰。
“小沈,差不多了,家属在告别厅等。”
沈放“嗯”一声,把盖布重新拉上,动作极慢,像给世界拉上最后一条拉链。
来的人很少,许春盏的父母早年车祸双亡,亲戚散落外省,只来了一个舅舅,头发花白,手里拎一袋苹果,红得刺眼。
舅舅说:“小沈,春盏这孩子命硬,没想到先走,苹果你拿回去吃,别浪费。”
沈放接过,苹果在臂弯里沉甸甸,像一袋灌满水的肺。
厅里放的是她最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旋律一响,灯泡像电压不稳,暗了半度。
沈放站在遗体侧,替舅舅掀布,让最后一面。
舅舅看了一眼,忽然哭不出声,只拿手背反复擦眼镜,像要把镜片擦成镜子,好看见自己还剩多少日子。
沈放却盯着许春盏的唇——口红被冷气一冻,微微发暗,像地铁末班灯管突然闪黑。
他伸手,用指腹在她唇上轻轻一抹,温度过去,颜色亮回来一点。
舅舅瞧见,哽咽着说:“小沈,你对她好,到那边她也记得。”
沈放摇头,声音轻得像给遗体塞棉花:
“她记不得才好,记不得,才能重新开。”
三鞠躬完,他亲自推床去火化间。
炉门升起的瞬间,热浪扑出来,像有人提前把夏天点燃。
沈放把许春盏送进去,手一直扶在担架边,直到铁床被轨道“咔哒”一声吞没。
炉门合拢,火舌“轰”地卷起,像无数列地铁同时进站,灯全亮,却没人下车。
沈放站在观察窗,火光映在他瞳孔里,烧得他眼眶发疼,却始终没有一滴泪。
老周递给他一支烟,他放耳朵上,没点,像给遗体留一只未燃的香。
第二天一早,沈放递辞职信。
馆长拍他肩:“小沈,放你三个月假,工资照发,想回来随时。”
沈放摇头,把工牌放桌上,塑料边缘磨得发白,像一块被反复咀嚼的骨。
他收拾东西,针线包、口红、美容胶,全装进工具箱,最后又往箱底塞了一张地铁 4 号线全线图。
同事小赵红着眼问:“沈哥,以后去哪?”
沈放想了想,答:“去开末班,她没开到头,我替她收尾。”
走出殡仪馆大门,阳光炽白,像一块烧红的铁板。
他抬头,却觉得冷,冷得牙关发紧,便把双手插兜,摸到那只小铁盒,铁棱割掌,他才确认自己还活在白天。
要当地铁司机,得先考执照。
沈放报的是速成班,学员大多二十出头,有人问他:“哥,三十多了还折腾?”
他笑:“给老婆考,她驾照丢河里了。”
说完低头刷题,像给遗体缝针,一道一道,绝不漏线。
实操那天,教练让他第一次摸模拟驾驶台,他手握牵引杆,掌心汗湿,像握一只刚出炉的骨。
模拟隧道灯一闪,他忽然听见耳边“咔哒”一声——那是许春盏关司机室门的声音。
他闭眼,深吸,再睁眼,把推力手柄稳稳推到“100%”,列车呼啸,像一条被重新接骨的龙。
下车时,教练拍拍他肩:“兄弟,手稳,心狠,能过。”
沈放点头,心说:心早被挖走,只剩一只手,当然稳。
地铁公司复试,考官问:“为什么想当司机?”
沈放答:“想把最后一班开到 0 点 15,接一个人。”
考官愣了愣,又看体检报告,血压、心率,全在临界值,像一条随时会断的线。
最终,他被破格录取,分配到——4 号线,文星桥站,夜班。
报到那天,人力给他发司机帽,黑色,帽檐“4”字雪白。
他回宿舍,把新帽放在枕边,旧帽摞在上面,像给两座坟包添土。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楼上水管“咚咚”,像列车过接缝,一下一下,敲在他脑壳。
他把腕表掏出,表仍停在 3:30,他伸手,把指针一根一根掰回 0:00,再往前多拨两分钟——
0 点 13 分,那是许春盏生前最后一次给他发微信的分钟。
表针走完两格,“咔哒”一声,像给世界重新上弦。
正式驾驶那天,是夏末最后一天。
沈放提前四十分钟到段场,绕车一周,手指敲每颗螺栓,像在数遗骨。
上车,把司机室门反锁,摘帽,放一旁,又掏出那只旧帽,扣在副驾操纵台。
“春盏,”他低声说,“今天你先坐,我来开。”
列车出库,进隧道,灯影一节节掠过,像给黑暗打补丁。
到文星桥站,0 点 13 分,他故意把车停得比标准早一点,拉下手柄,列车“吱——”一声,像长叹。
他打开司机室侧门,探头出去,站台空荡,只有广告灯箱亮着,像一排无人认领的遗像。
沈放伸手,把副驾的旧帽拿过来,拍了拍帽檐,像给熟睡的人顺毛。
“没人接,也行,”他自言自语,“咱自己回家。”
关门,推牵引,列车继续往前,像一条不肯回头的河。
开第三周,沈放在终点站清扫车厢,捡到一个钱包。
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车票:2025 年 8 月 31 日,4 号线,文星桥——终点站,23:57。
票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字:
“如果我先走,你把末班开到天边,别刹车。”
落款:春盏。
沈放把车票攥进掌心,像攥一块烧红的铁,疼得他直哆嗦,却舍不得松。
那天回宿舍,他把车票贴在驾驶室操纵台内侧,正对视线,一抬头就能看见。
夜里,他做梦,梦见列车一直往前开,隧道尽头是河,河面漂满制动杆碎片,像一场银色的雪。
许春盏站在雪中央,冲他挥手,唇色豆沙,像给他点一盏灯。
他猛拉制动,列车却停不下来,直直冲进河里,水从窗缝灌入,冰冷刺骨。
他惊醒,发现自己一手攥着牵引手柄,一手攥着那只旧司机帽,帽檐被他捏得变形。
十一月,南城下了第一场雪,雪片落在铁轨,瞬间化水,像谁把盐撒进伤口。
沈放向调度申请,把末班车延后两分钟——0 点 17 分发,只为在文星桥站多停 30 秒。
调度奇怪,却还是批了。
那天夜里,他提前在司机室备好两杯凉茶,用保温杯捂着,一杯自己,一杯放在副驾,杯沿对着前方,像给谁留座。
0 点 15 分,列车滑进文星桥站,他精准对标,车门一开,站台广播响起:
“本次列车终点站……”
沈放摘下司机帽,走到客室,站在中门,对着空荡的站台,轻声喊:
“春盏,上车。”
风卷雪片进来,吹得他眼眶发红,却没有人回答。
30 秒很快,车门关闭,他回驾驶室,推牵引,列车继续。
保温杯里的凉茶,他打开,自己喝一口,又对着副驾那杯碰了碰,像干杯。
“你不来,我也替你喝。”
茶入口,苦得他直皱眉,却舍不得咽,含在舌底,像含一枚会融化的针。
腊月二十三,小年,地铁公司开年会。
沈放被评上“年度优秀司机”,奖状金黄,烫红字。
领奖时,领导让他讲感言。
他走到麦克风前,沉默三秒,开口:
“我妻子去年今天,开末班车,把车停在河里。
我替她开回来,还差 3 公里没到头。
等我把这 3 公里跑完,就把奖状烧给她。”
台下瞬间安静,暖气嗡嗡,像给世界放大的心跳。
沈放鞠个躬,下台,回宿舍,把奖状折成四折,塞进小铁盒,压在腕表下面。
夜里,他抱着两只司机帽睡觉,左臂箍得死紧,像给空荡的自己,加一道不存在的肋骨。
除夕前夜,公司临时加开“春运延时专车”,末班推到 1 点。
沈放主动申请,说想跑最后一趟。
调度看他一眼,叹气:“行,跑完早点回家。”
列车 1 点 05 从文星桥发出,客室空荡,只有广告灯在笑,笑里全是牙膏和楼盘。
沈放关司机室门,把牵引推到 100%,速度码跳到 80、90、100……
隧道灯影连成一条白线,像谁把生命拉得老长。
眼看快到终点,他忽然拉手柄,列车却毫无减速——制动系统故障,红灯狂闪,警报尖啸。
沈放盯着前方,隧道尽头是河,河面漂着碎冰,像一面裂开的镜。
他伸手,把副驾的旧帽扣到自己头上,又掏出那只小铁盒,打开,取出制动杆碎片,握在左手,右手稳稳按住牵引,指节发白。
列车冲出隧道,腾空,像一条被释放的龙。
失重那一秒,他对着黑暗轻声说:
“春盏,我来交班。”
车头触水,溅起巨大浪花,像给世界最后一场烟火。
水花落下,河面恢复平静,碎冰重新拼合,像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一只司机帽,黑底白字“4”,在水面漂啊漂,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事故后的第七天,地铁公司把4号线末班调回0点15分,文星桥站台上新装了一块电子屏,滚动播放“安全须知”。
屏幕蓝光打在空轨道上,像给钢轨贴了一层冷创可贴。
凌晨0点14分,最后一班列车驶离,站台瞬间安静,只剩头顶摄像头偶尔“吱”地转一度,像替谁回头。
风从隧道口吹来,卷起一张碎纸,纸是半张A4,边缘焦黄,上面用圆珠笔写着——
“开到世界尽头,也别忘了回家。”
风把纸贴在站台广告牌角,胶水早已干涸,纸角“噗嗒噗嗒”拍铁,像心跳,又像谁在敲门。
0点15分整,电子屏“叮”一声,弹出一句红色提示:
“今日无晚点。”
提示停留三秒,熄灭,黑屏里映出远处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
男人手里拎一只黑帽,帽檐上白漆“4”字被刮掉一半,像没写完的墓志铭。
他走到站台边缘,把帽子轻轻放在黄线外,鞋底一半悬空,一半踩实,像给自己量尸长。
然后他蹲下,从兜里掏出一只小铁盒,打开,把里面的制动杆碎片、停了针的腕表、折成四折的奖状,依次摆进轨道缝里。
做完这些,他抬头,看对面广告灯箱——灯箱里是新换的豆沙色口红海报,模特抿嘴一笑,唇纹像极了某人。
男人也笑,笑得比哭丑,却再没人伸手来抹他眼角。
0点16分,摄像头再次转动,镜头里空无一人,只剩那只黑帽静静躺着,像一座无字碑。
风又起,吹得帽檐微颤,仿佛有人最后“咔哒”一声关上了司机室门。
屏幕亮起最后一行白字,滚动速度极慢,像在给文盲也留下时间——
“真正的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是有人把末班开进了昨天,而站台,再也喊不回那辆车。”
字滚完,灯灭,整条4号线沉入黑暗。
黑暗里,时间像被拔了插头的钟,永远停在0点1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