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南浔镇时,总是慢得像一个不肯开口的吻。
顾雪生踩着青石板,鞋底“吱呀”一声,像把旧门推开。他怀里抱着一捆松烟墨,墨条用藏蓝布裹了,只露出一角,黑得发亮,像一小截冻住的夜。
街对过,沈慢正支起窗扇。她穿月白衫子,领口掖得极高,仍遮不住锁骨下那粒朱砂痣——像雪里落了一滴血。她抬眼,目光穿过雪幕,与雪生撞个正着。
谁也没笑,谁也没躲。
雪生把墨往怀里拢了拢,先开口,声音低得似在雪里滚过一遭:
“沈姑娘,今年的松烟墨,烧烟时我添了一勺桂花,你闻闻,不呛。”
沈慢没应,只把窗扇又支高了半寸。冷风灌进去,吹得她耳坠子一晃,像要坠未坠的泪。
半晌,她道:“雪生,你去年送我的那一锭,我磨了九个月,才磨完。”
雪生点头,忽然笑了一下,眼角挤出两道极浅的褶子:“那今年,我少送些,省得你磨到天光。”
沈慢垂眼,指尖在窗棂上划下一道湿痕,很快又被雪盖没。
“雪生,你走吧,我爹说,再让我见你,就敲断我的腕子。”
雪生“嗯”了一声,却站着不动。雪落在两人之间,像替他们攒着一场白头的谎言。
良久,他转身,脚印一路黑到巷口。沈慢这才抬手,把窗扇“砰”地阖上,震得檐角冰凌坠下一根,直直插进雪里,无声无息。
邮局在南浔最老的槐树下,树皮裂成一道道竖纹,像被岁月撕开的信。
雪生每隔十日来寄一封,牛皮纸信封,糊得极牢,边角永远对齐。收信人只写“沈慢”二字,地址却详详细细:南浔镇银杏巷十九号,沈宅,沈慢小姐亲启。
邮差老周叼着烟袋,拿火钳拨炉,火星子蹦到雪生袖口,烧出一个小洞。
“又是你?那姑娘若真肯回,早回了。”
雪生把信递进木格,像递一截自己的骨头进去。
“她回不回是她的,我写不写是我的。”
信里没有情话,只有墨。
第一封,他放了一撮桂花末;第二封,是两片晒干的槐叶;第三封,他干脆塞进半块墨,磨得极细,像一场黑雪。
信越写越短,最后只剩一句:
“沈慢,我今日路过你家后墙,看见你晾的里衣,袖口绣了一朵白梅,那花绣反了,瓣尖朝里,像你把自己藏起来。”
写到第七十一封,雪生不再落款。他只在信封背面画一截墨条,短短一小截,像谁削断了的日子。
第七十二封,老周告诉他:
“沈家搬了,昨夜走的,连银杏树都砍了,说树根长到他们家祠堂里,坏了风水。”
雪生点点头,把信收回怀里,信封边割得他胸口发凉。
那天夜里,他磨了整整一方墨,磨到鸡叫,墨汁稠得搅不动。他拿笔蘸了,在自家白墙写下两个字:
沈慢。
写完,他把笔折成两截,断口齐齐的,像两截未曾寄出的骨头。
一别十年。
南浔的雪仍旧很慢,火车却快。
雪生从北平回来,穿一件藏青长衫,领口磨得发白。他左手拎一只小皮箱,右手攥一把黑伞,伞骨断了一根,用铁丝缠了,像一道疤。
沈宅成了绸缎庄,门口挂“削价”红幡,被风吹得噼啪响。雪生站在街对过,伞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双眼。
店里有个女人,穿绛紫旗袍,拿木尺量布,手腕一翻,尺头敲在柜台上,“嗒”一声脆响。
雪生伞檐下的睫毛颤了下。
不是沈慢。
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
“先生,买缎子?新进苏州罗,做里衣最软。”
声音像一把钝刀,锯在他耳骨。
他回头,女人已走到跟前,眼角堆着笑纹,唇上却一点血色也无。
“我不买。”雪生顿了顿,补一句,“我找人。”
“找谁?”
“沈慢。”
女人愣了愣,忽然笑出声,笑到一半又咳,咳得弯下腰,露出后颈一道疤,像被什么利器劈过。
“沈慢?她死啦。投河,捞上来时,肚子鼓得老高,手里却攥着一锭墨,硬没撒手。”
雪生站着,伞从手里滑下去,啪嗒一声,雪水溅到女人鞋面。
女人弯腰替他拾伞,递过去时,轻声道:
“你姓顾?她最后那夜,来过我店里,剪了半尺白绫,说要做嫁衣。我告诉她,白绫不吉利。她笑,说反正没人来娶她。原来,是穿给自己看。”
雪生接过伞,道了声谢,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
“她……留话了吗?”
女人想了想,从柜台下摸出一张泛黄纸,裁得方方正正,上面用墨写了一个字:
“慢”。
雪生把纸折成小小一块,放进贴近心口的口袋。
那天夜里,他回到旧宅,白墙早已斑驳,唯有“沈慢”二字清晰如初。
他燃一盏油灯,把那张“慢”字放在火苗上,火舌舔上去,纸边蜷曲,像一朵极小的黑梅。
火光照着他,没有泪,只有一双眸子,深得像墨磨过了头,再化不开。
雪生没再离开南浔。
他在镇口开一爿小小墨肆,只卖松烟,门口挂一木牌,写:
“慢墨——现磨现卖,概不赊账。”
每年第一场雪落,他歇业一日,抱一坛黄酒,走到镇外老槐下,黄酒浇在根上,坛子倒扣,坐一夜。
无人敢问。
第四年雪夜,他多带了一物——一方小小牌位,无字,只刻一朵反瓣白梅。
他把牌位埋进树根下,土压得很实,像要把一段岁月按进地心。
回去时,雪深没踝,他走得很慢,脚印一路黑到天光。
第五年,老墨肆关门,邻居说他去了北平,再没回来。
墨肆的窗棂上,有人用指甲划出一行极浅的字:
“沈慢,我磨了一辈子墨,到头来,还是把你磨丢了。”
字缝里积着灰,像一场永远下不到天亮的雪。
很多年后,南浔扩建,老槐树被连根掘起。
工人在根窝深处,挖出一方漆黑墨锭,已半石化,上刻小字,歪歪扭扭,像孩子写的:
“沈慢,等我。”
墨锭被丢进垃圾车,随车一路晃到填埋场。
那天阳光很好,墨在垃圾堆里滚了一圈,竟没沾半点灰,黑得发亮,像一小截冻住的夜。
而南浔的雪,仍旧下得很慢,像谁把一句来不及说的话,撕成千万片,轻轻撒向人间。
填埋场外的土路很长,像谁把一生拉直了摊在太阳底下。
垃圾车卸完货,轰一脚油门,黑烟突突,像把最后一口气也吐尽。
墨锭滚到坑沿,停住,被阳光照出一道极细的裂缝,“啪”一声轻响,裂成两半。
里面竟藏一张薄纸,折得比蝉翼还薄,被风“哗”地掀开,像有人终于把信拆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墨淡得几乎透明——
“沈慢,信到了,我也到了。
——雪生”
风把纸吹得贴地飞,一路掠过废塑料、碎瓦片、烂鞋帮,像替它把千山万水都补走一遍。
纸最后粘到一块生锈的铁皮站牌,站牌早废,只剩“南”字半边,被岁月啃得齿状。
纸贴上去那瞬,阳光正好穿透,字便浮在锈色里,像谁用一生把一笔邮戳盖在作废的地图上。
而远处,新修的公路笔直,车马呼啸,一秒千里;
近旁,手机塔吊高,信号一闪,万字千言。
可那页纸仍贴在锈铁皮上,一动不动,像把“来不及”三个字钉进钢铁。
后来,填埋场覆土,种树,改名“慢湖公园”。
春日,风筝飞得极高,线却脆,一断就无影。
孩子在坡上追,跑丢了一只鞋,家长喊:
“快点!回家还要上网课!”
没人注意,坡脚一块锈铁皮,被草遮了半边。
铁皮背后,纸早已烂成纤维,字却还在——
墨丝一根,黑得顽固,像从时间里抽出的头发,死死缠住铁锈。
风过时,草叶沙沙,替它把那句话读得极慢:
“沈慢……我……到了。”
读一声,草便低头一次;
再读一声,夕阳便落一寸。
读到第七声,天黑了,公园关灯,车流在远处高架汇成一条光的河,快得连影子都追不上。
而草根下,那截墨丝仍在,像一条不肯提速的旧路,把一个人的一生,牢牢钉在“慢”字上。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如今车马疾驰,书信瞬达,一生仍只够爱一个人。
只是那人,已不在车马与书信里,
在墨裂成的裂缝里,
在纸飞成的透明里,
在风读得第七次,
草低头那一瞬,
雪落无声,
信终于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