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霜降。
槐镇中学的破喇叭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塑胶跑道翘着黑褐色的疤。
主席台上方悬着红底黄字——
“第二十四届秋季阳光体育节”。
台下,十四岁的顾小山站在最后一排,双手贴裤缝,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
他的眉心,有一粒褐色的小圆疤,远看像一粒砂,嵌进皮肉里。
枪声一响,他跟着队伍跑出去,脚步轻得像飘。
没有人看见,那粒圆疤在皮下轻轻跳动,像迟到的火药,终于找到归途。
故事得往回拨九年。
2016 年,惊蛰刚过,槐镇还拖着冬天的尾巴。
六岁的顾小山在垃圾站旁转悠,穿一件掉色的奥特曼毛衣,袖口结满糖渍。
他蹲在地上,用一根竹签翻找“宝藏”——
半截铅笔、没有盖的圆珠笔、印着“再来一瓶”的瓶盖。
风把垃圾站的铁门吹得“咣当”一声,像有人在里面咳嗽。
小山抬头,看见一只褪色的红绒布狗,眼珠掉了一只,剩下那颗黑纽扣正对着他。
他把布狗抱出来,拍掉灰,忽然听见“咚”的一声脆响。
布狗肚子里掉出一块铁。
那铁比他的手掌长,沉甸甸,裹着机油与土腥。
是一把枪。
真枪。
枪管锈成深褐色,像一条沉睡的蛇。
小山不识货,只觉得它长得像动画片里的“掌心雷”。
他四下望,垃圾站外只有一条瘦狗在舔太阳。
他把枪塞进书包,拉链只拉一半,像给野兽留一道呼吸。
傍晚,姥娘在门口摘葱,见他回来,问:“又捡啥破烂?”
小山笑出一枚虎牙:“捡到一只狗,少颗眼。”
姥娘用沾泥的指尖点他脑门:“少颗眼还笑,缺心眼。”
小山没提枪。
他把它藏在床底最深处,那里还有一只死掉的蟋蟀、一张卷边的《赛尔号》卡片。
夜里,姥娘熄了灯,窗外的月亮像一张被咬了一口的饼。
小山趴在床沿,伸手摸枪。
铁是冷的,却让他掌心出汗。
他学着电视里的姿势,双手握枪,对准黑暗里浮动的月光。
嘴里轻轻“砰”了一声。
黑暗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像鼓槌落在纸箱上,空、空、空。
第二天,小山把枪带到幼儿园。
他选的是后山那条土沟,沟边长满苍耳,一到秋天就粘人一身。
同班的小满尾随而来,手里攥着两颗玻璃珠,一颗蓝,一颗黄。
“给我看看。”小满伸手。
小山把枪横在身后:“只许看,不许摸。”
小满踮脚,鼻尖冒汗:“像真的一样。”
小山得意:“就是真的。”
风把沟口的玉米杆吹得哗啦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小山抠出弹匣,里面躺着三颗子弹,铜壳发暗,像三枚晒干的黄豆。
“会响吗?”小满问。
“不知道。”
“那试试?”
小山把子弹推回,枪口朝天,像举着一截枯枝。
他扣动扳机。
“咔哒”。
只有撞针撞空的脆响,像谁用指甲弹了一下搪瓷缸。
两人同时松一口气,又同时觉得失望。
小满把玻璃珠塞进他手心:“换给我。”
小山摇头:“枪不是我的,是借的。”
“向谁借?”
“向长大后的我。”
小满没听懂,只觉得那一刻的小山像大人,眉眼间挂着风。
枪没响,却成了两人的秘密。
他们给它起名叫“咔哒”。
周末,他们带着“咔哒”去废弃的砖窑,把碎砖排成一排,画上圆圈当靶心。
小山负责开枪,小满负责捡弹壳。
“咔哒”一声,砖屑不飞,蝴蝶却飞来。
一只白蝴蝶,翅上缀两点黑,像有人用毛笔点了两滴墨。
它落在枪管上,翅膀一张一合。
小山屏住呼吸,生怕风把它吹走。
小满低声说:“它以为那是花。”
小山答:“花不会响,它会。”
说完,又扣一次扳机。
“咔哒”。
蝴蝶惊起,掠过他的刘海,像一页撕碎的日历。
那天回家,小山的兜里多了一块碎砖,上面留着一道浅浅的凹痕。
他把砖放在枕边,夜里翻身,硌得肋骨疼。
他梦见自己变成那只蝴蝶,枪管是冰冷的蕊,他在上面采蜜,却听见“砰”的一声——
梦醒了,窗外在下雨。
姥娘说,春雨贵如油,小山摸摸眉心,那里发烫,像被谁偷偷亲了一口。
枪消失在一个黄昏。
那天,小山带着“咔哒”去河边,想打一条水漂。
夕阳把河水染成锈铁色,像无数枪管并排躺着。
他把枪放在石墩上,脱鞋蹚水。
一条鲫鱼掠过脚背,他弯腰去捧,再抬头,石墩空了。
他疯了一样找,草丛、石缝、芦苇荡,甚至翻开每一只漂浮的泡沫盒。
没有,什么都没有。
天迅速黑下来,像有人把闸刀拉下。
小山回家,姥娘正在灶间烧锅,火苗舔着黑锅底,映得她半边脸通红。
“咋弄这么湿?”
“掉河里了。”
“枪呢?”
小山猛地抬头,姥娘的手里正握着那把枪,枪管被抹布擦得发亮,像一条刚出洞的蛇。
“我洗衣服时在书包里摸到的。”姥娘声音轻,却像敲钟。
小山喉咙发干:“我……”
姥娘把枪放在饭桌上,旁边是一碗蒸鸡蛋,蛋面浮着几点葱绿。
“吃饭。”姥娘说。
小山不敢动。
姥娘拿起筷子,在桌沿磕了一下:“吃饭。明天把枪交给警察叔叔。”
那一晚,小山没睡。
他躺在床板上,听姥娘在隔壁咳嗽,一声接一声,像钝锯来回拉木头。
天快亮时,他悄悄起身,摸到饭桌上——
枪不见了,只剩那碗冷掉的鸡蛋,表面结了一层褐膜。
姥娘把枪交了。
小山没哭,只是眉心开始发痒,像有颗牙要从那里顶出来。
此后九年,小山再没提过枪。
他像所有孩子一样,小升初,初升高,背方程式、英语范文、元素周期表。
眉心的褐色圆疤,在初二那年出现。
起初只是蚊咬般的红点,他抠破,结痂,再抠,再结,久而久之,变成一粒褐痣。
体检时,校医拿酒精棉擦了半天,嘟囔:“这位置真准,当靶心的料。”
小山笑笑,没接话。
他开始偏头痛,痛起来像有人拿钢钎从眉心往里凿。
吃止痛片、扎针灸、拍 CT,无果。
痛得最凶的一次,是在 2025 年 9 月,高三开学摸底考。
卷子上印着牛顿第二定律,他却看见三颗子弹旋转着飞来,铜壳在灯下闪光。
他抬手想挡,笔帽“啪”一声折断。
监考老师走过来,小声问:“去医务室?”
小山摇头,额头抵着桌面,冰凉。
那粒褐痣像被烙铁摁住,滚烫。
小满在隔壁职校学汽修,手指常年浸着机油,指甲缝里洗不掉的黑。
他们偶尔在公交站碰见,点头,递一根烟。
小满的烟是软的,十块一包,滤嘴甜。
小山的烟是硬的,偷他爸的,二十三。
“头还疼?”小满问。
“嗯。”
“去拍片?”
“拍了,没事。”
“那咋办?”
“扛着。”
车来了,他们一前一后投币,像两枚被吞下的硬币。
车窗外的霓虹流过,映得小山的眉心那一点褐,像微型灯泡。
小满忽然说:“你还记得‘咔哒’吗?”
小山看窗外:“忘了。”
“我昨天梦见它响了,声音特别大,像炮。”
小山笑:“梦都是反的。”
说完,他闭上眼,那颗褐痣在皮下突突跳,像回应,又像告别。
10 月 19 日,霜降前一天。
槐镇中学举办阳光体育节。
校长讲话,喇叭刺啦刺啦,像砂纸磨铁。
小山站在高三方阵最后一排,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
枪声响起,男子三千米开始。
他报名,只为那瓶完赛发的矿泉水——
可以省下一顿饭钱。
发令枪是金属的,声音清脆,像九年前的那声“咔哒”被放大一千倍。
小山起跑,脚步轻,像踩着当年的白蝴蝶。
第一圈,他想起砖窑里碎砖上的圆痕。
第二圈,他想起河面漂走的枪。
第三圈,他想起姥娘咳到弯腰的背影。
最后一圈,观众席的呐喊像潮水,从他耳边退去,退成一条隧道。
隧道尽头,一粒铜黄色的东西,旋转着,向他飞来。
他想躲,脚却像插在沙里。
那东西越来越近,变成一颗子弹,壳上刻着 2016。
他听见“砰”——
不是枪,是心跳。
子弹击中眉心,没有血,只有光。
光里,六岁的小山站在垃圾站,把枪塞进书包,拉链留一道缝。
他抬头,对长大后的自己笑了一下,虎牙闪亮。
终点线掠过胸口,小山扑倒在地。
志愿者冲来,扶他,喂水,拍背。
他喘得像破风箱,却笑得很大声,眼泪灌进嘴角,咸。
裁判记录成绩:11′03″,小组第五。
小山抹一把脸,对志愿者说:“我没事,只是被小时候打了一枪。”
志愿者笑:“你真幽默。”
小山没解释,他抬手摸了摸眉心——
那粒褐色圆疤,平整,光滑,像一颗迟到的子弹,终于温柔地住进了自己的弹孔。
观众席散去,彩旗被风卷得猎猎。
小满翻墙进来,递给他一瓶冰可乐,瓶壁凝着水珠。
“跑不死你。”
“死不了。”
小山拉开拉环,“嗤”的一声,像极当年枪里的回声。
他们坐在看台最后一排,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交错的枪管。
“还疼吗?”小满问。
“不疼了。”
“那疤呢?”
“还在,当纪念。”
小满仰头喝可乐,喉结滚动:“你说,要是当年枪响了,会怎样?”
小山眯眼,看远处旗杆顶端的旗布,被风鼓起,又落下。
“会响的,”他说,“只是子弹飞得慢,九年才到。”
小满沉默,把空瓶捏扁,铝皮发出细碎的哀鸣。
“走吧,”小山起身,“姥娘等我回去吃面。”
他跳下台阶,背影被夕阳镀上一层铜。
小满跟在后面,忽然喊:“喂——”
小山回头。
小满抬手,比出枪形,嘴里轻轻:“咔哒。”
小山笑,也抬手,指尖对准自己的眉心,无声地做了一个爆破的口型。
风掠过,旗杆上的旗布终于垂下,像一句说完的话。
夜里,小山躺在床上,听见隔壁姥娘的咳嗽停了。
他摸出手机,给班主任发请假条:
“明天晚到,去市医院拍片。”
发完,他关掉灯,窗缝透进路灯,一道橘黄,像当年枪管上的锈。
他闭眼,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咔哒”。
接着,是第二声。
第三声。
第四声……
像有人在黑暗里,给每一年的自己,补上一发迟到的子弹。
子弹没有伤,只留下一枚褐色的小痣,长在眉心,像给童年点的朱砂。
小山翻个身,鼾声轻起。
窗外,2025 年的月亮挂在楼顶,像一只被擦亮的照门,对准每一个长大的人。
枪没响,子弹却一直飞——
飞过九年黄昏,飞过三千米跑道,飞过所有被折叠、被忘记、被原谅的时光。
最终,它温柔地、准确地、无可挽回地
正中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