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狠狠撕裂着北境黄昏的最后一丝暖光。
边关大营外,一排衣衫单薄的新兵被老兵们像驱赶牲口一样,粗暴地推进了火头营最破败的一座茅屋。
风雪倒灌而入,瞬间吹熄了屋内唯一的油灯,黑暗中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哆嗦声和压抑的咳嗽。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好了!”一声粗粝的吼叫响起,有人重新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为首的少年身形最为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脸色是一种久病不愈的苍白,左边脸颊上,一道从眼角延伸至下颌的烧伤疤痕狰狞扭曲,烧焦的发尾蜷缩在耳边,让他本应清秀的五官显得格外可怖。
他便是沈清弦。
曾经的将军府嫡女,如今却是顶着“体弱多病”的兄长“沈决”之名,割发毁容,混入军营的亡命之徒。
她微微佝偻着背,呼吸刻意放得轻缓而短促,模仿着常年卧病在床之人的虚弱姿态。
一双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的明眸,此刻低垂着,被过长的刘海遮住,藏起了所有锋芒。
一名满脸横肉,头顶半秃的老兵——人称阿秃——拿着名册和号牌走了过来,挨个登记。
轮到沈清弦时,她只是抬起头,沉默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摇了摇头。
阿秃眼中闪过一丝鄙夷,随即扯着嗓子大笑起来:“哈!又来了个哑巴!还是个病秧子!瞧这小身板,怕是活不过三日就要被拖出去喂狼!”
他随手将一块刻着“丙字柒号”的木牌扔在沈清弦脚下,不屑地在名册上写下“沈决,哑兵”四个字。
周围的老兵们发出一阵哄笑,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充满了戏谑与残忍,仿佛在打量一个即将被玩弄致死的玩物。
沈清弦一言不发,弯腰捡起号牌,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冰冷刺骨。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沈清弦,只是火头营里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哑兵,沈决。
入营的第一夜,便是下马威。
伙长赵莽,一个身材壮硕如熊的汉子,拎着一柄沾满油污的斧头,直接点名“沈决”。
他指着屋外堆积如山的湿柴,狞笑道:“哑巴,看到那些柴了没?两刻钟之内,给老子全劈完!要是少一根,今晚你们这帮新兵蛋子就都别想吃饭!”
柴堆在风雪中结了一层薄冰,又湿又重,别说一个病弱少年,就是三个壮汉也未必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
众人脸色煞白,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一个名叫陈三郎的憨厚少年看不过去,低声对沈清弦说:“沈……沈兄弟,你歇着,我……我帮你。”他说着,便要去搬那最沉的木桩。
“砰!”
赵莽一脚将陈三郎踹翻在地,硕大的脚掌狠狠踩在他的胸口,骂道:“谁他娘的让你多管闲事了?老子今天就是要治一治这种细皮嫩肉的少爷兵!谁敢帮他,就跟他一起饿死!”
陈三郎痛得满脸通红,却被赵莽踩得说不出话来。
沈清弦依旧低着头,没有人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凛冽如冰的杀意。
她默默走到柴堆前,拿起那把沉重的斧头。
她的动作看起来很慢,甚至有些笨拙,每一次举起斧头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然而,在阿秃那双眯起的眼中,却看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这病秧子的每一次落斧,都精准地劈在木柴的纹理裂缝处,每一次发力,手腕、腰腹、腿脚都形成了一股巧妙的合力。
他不是在用蛮力劈砍,而是在用最省力的方式“解”开木柴。
看似迟缓,效率却高得惊人。
汗水很快浸透了沈清弦紧紧包裹在胸前的裹胸布,勒得她皮肉生疼,但她却连一丝粗重的喘息都未发出。
她的意志如同一根绷紧的钢索,支撑着这具早已被她刻意掏空的“虚弱”身躯。
两刻钟后,当最后一根木柴应声裂开,小山般的柴堆竟真的被她一人劈完。
茅屋内外,一片死寂。
赵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没想到这个病秧子居然真的完成了。
阿秃则若有所思地盯着沈清弦单薄的背影,心中暗自嘀咕:“这小子……有点门道。”
羞辱不成,反倒助长了对方的气焰,这让赵莽的怒火烧得更旺。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赵莽便一脚踹开新兵的房门,将还在睡梦中的沈清弦一把从草铺上揪了起来。
“哑巴,给老子滚出来!”
他将沈清弦一路拖到灶台前,指着一口昨夜烧焦了锅巴的巨大铁锅,当着所有早起的老兵新兵的面,厉声喝道:“你不是能耐吗?给老子把这锅底舔干净!舔不干净,今天所有人都没早饭吃!”
这是极致的羞辱!
众人一片哗然,新兵们敢怒不敢言,老兵们则抱着胳膊,幸灾乐祸地准备看好戏。
“赵伙长!你太过分了!”陈三郎挣扎着要上前,却被两名老兵死死按在地上,嘴里被塞了一块破布。
赵莽得意地狂笑,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彻底碾碎这个新兵的尊严,让所有人都知道,在火头营,他就是天!
沈清弦被他按着头,长发散乱,遮住了那道狰狞的伤疤。
她没有挣扎,顺着赵莽的力道,缓缓跪了下去。
她的额头,一点点靠近那滚烫且布满黑色锅巴的铁锅。
“滋啦——”
皮肉接触滚烫金属的轻微声响,伴随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他们预想过反抗、哭喊、求饶,却没想过会是这样惨烈的顺从。
赵莽也愣了一下,随即更加得意地俯下身,凑到沈清弦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讥讽道:“贱骨头,就该……”
他的话音未落,忽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一直跪伏在地的沈清弦,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扣住了脚边一根烧得半焦的硬木棍。
就在赵莽俯身的瞬间,她的手腕闪电般一转,那根木棍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猛地向上斜撩而起!
快!准!狠!
木棍的顶端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撞在了赵莽弯曲的右膝外侧——那是人体大穴,阳陵泉!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厨房里!
“啊——!!!”
赵莽的讥讽瞬间化为撕心裂肺的惨嚎,他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抱着自己的右膝疯狂翻滚,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火头营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而始作俑者沈清弦,却在木棍击出的瞬间,顺势向后踉跄倒去,重重撞在墙上。
她猛地抬起头,张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实为早已藏于舌底的猪血血包),那血沫溅在苍白的脸上,与那道烧伤疤痕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骇人。
她双目翻白,浑身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旧……旧疾……犯了……”
这三个字,是她入营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护身符。
众人惊恐地看着地上扭曲哀嚎的赵莽,又望向墙边颤抖咳血、仿佛随时会断气的“病弱哑兵”,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谁也没看清那一棍是怎么出的!
它太快了,快到仿佛只是这个病秧子抽搐时无意识的动作!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时,阿秃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高声大喊:“都别动他!沈决有癔症!碰他不得!会沾上晦气!”
他的喊声惊醒了众人。
对啊,是癔症!
是这个哑巴犯病了,才会误伤了伙长!
这个解释,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些许荒谬的“合理”。
很快,军医被请了过来。
经过一番检查,军医脸色凝重地宣布,赵莽右膝膝盖骨错裂,筋脉受损,至少需要卧床休养两个月。
闻讯而来的营中上官勃然大怒,但在阿秃等几名老兵“亲眼目睹”沈决“病发误伤”的证词下,再加上沈清弦此刻还“昏迷不醒”的惨状,他最终也只能将此事定性为一场意外。
“暂免责罚,戴罪服役!”上官厌恶地看了一眼躺在草铺上的沈清弦,拂袖而去。
夜幕再次降临。
沈清弦蜷缩在茅屋的角落里,四周是新兵们压抑的窃窃私语和投向她时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目光。
她缓缓睁开双眼,在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像两把出鞘的利刃,再无半分白日的浑浊。
她轻轻摩挲着藏在袖中一枚冰冷的铜符。
那是父亲帅印上的一部分,一枚虎符残片,也是沈家满门被灭后,她唯一留下的信物。
窗外,风雪依旧在呼啸。
她无声地立下血誓:
从今日起,我沈清弦,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这一身黑灰,将是我的战袍;这口铁锅,将是我的战鼓。
赵莽,不过是我祭旗的第一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