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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了左奇函的心口,然后狠狠地拧了一圈。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种瞬间席卷而来的、天翻地覆的认知,将他过去十年赖以生存的恨意基石,彻底碾成了齑粉。
“你……胡说……”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干哑得厉害,攥着张函瑞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开了一些。
那截布满新旧伤痕的小臂无力地垂落,上面交错的痕迹,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任何意义上的伪装或苦肉计,而是变成了一笔笔、一划划,血淋淋地刻印着与他认知完全相悖的过往。
张函瑞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腕间的伤,唇边那点虚幻的笑意也消散了,只剩下一种被抽空所有的疲惫。“那年冬天,你高烧不退,被丢在废院里无人问津。我跑去求父亲请大夫,他斥责我多管闲事,罚我禁足。”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后来,我用碎瓷片……划了第一道。嬷嬷吓得去禀报,父亲才松口,允许我带个郎中过去看你一眼。”
左奇函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一响。他记起来了,那场几乎要了他性命的高烧,昏沉中,他似乎确实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短暂地贴过他的额头,还听到压抑的抽泣声。他以为那是梦境,是濒死前的幻觉……
“还有那次,你被世子推进结冰的湖里……”张函瑞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左奇函的心上,“我跳下去拉你,父亲知道后,用家法打得我三天起不了床。理由是……身为嫡子,不自重,与庶子厮混,险些搭上性命。”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脸色煞白的左奇函,眼神里是一片荒芜的平静,“那枚平安符,是你掉在雪地里的。我捡到了,想还给你,可你那时候……已经不肯让我靠近了。”
左奇函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起那些年,张函瑞看他时,眼神里似乎不仅仅是嫡子的傲慢,偶尔会闪过他当时无法理解、如今想来却惊心动魄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欲言又止,甚至……有一丝哀求。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那点微弱的星火,早已被“嫡母迫害生母”、“嫡兄夺走一切”的滔天恨意所淹没。他需要恨,需要这恨意作为支撑他在泥泞里挣扎爬行的动力。所以他选择性地忽略所有不合逻辑的细节,将张函瑞塑造成一个完美的、需要被他踩在脚下复仇的对象。
可现在,这尊他亲手塑造的仇恨雕像,从内部开始崩塌,显露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遍体鳞伤、默默承受了所有的真相。
“为什么……”左奇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函瑞缓缓将卷起的袖子拉下,遮住了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动作慢得近乎凝滞。“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这个看似受尽宠爱的嫡子,其实连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都做不到,只能用这种自损的方式?”他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左奇函,你是靠着恨意活下来的。若早知道……你恨错了人,你这十年,又算什么?”
我这十年,又算什么?
这句话像最终判决,重重砸下。左奇函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气血翻涌着直冲头顶。他这十年处心积虑的谋划,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他对他施加的所有折辱……都成了建立在虚妄之上的荒谬笑话!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寝房,将那枚褪色的平安符死死攥在掌心,硌得皮肉生疼。门外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燥热和冰冷。
那一夜,权倾朝野的左大人书房灯火通明,却无人敢近前。值夜的下人只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如同困兽般压抑的低吼,以及器物被狠狠掼碎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左奇函再次出现在张函瑞的房门外时,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整个人显得异常憔悴,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各种激烈冲突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痛楚的茫然。
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那扇门,站了许久许久。
而房内,张函瑞靠在窗边,听着门外那最终悄然离去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他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冰封的仇恨之下,被掩盖了十年的真相如同春日的冻土,开始缓慢而痛苦地松动、裂开。而那下面,埋葬的究竟是什么,或许连他们自己,都已不敢去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