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画案上缓慢爬升，将未干的朱砂映得愈发鲜亮。那两尾相依的红鲤在宣纸上曳尾，鳞片间的金粉随着光流转动，恍若真有一池春水在纸面荡漾。
苏昌河的指尖还缠着顾昭明的发梢，他忽然低笑：“三年前你送我银带时，可想过会被我这般缠上？”
“未曾。”顾昭明任他把玩发丝，目光仍凝在画上，“那时只觉得是池中投石，且观涟漪几何。”
“现在呢？”
“现在...”顾昭明侧首，发丝自苏昌河指间滑落，“方知涟漪尽头是归舟。”
话音未落，苏昌河忽然抽走他束发的木簪。鸦青长发如瀑垂落，惊起细微的墨香。那人将木簪在掌心一转，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另一根——紫檀木身嵌着银丝云雷纹，正是三年前顾昭明解下赠他的那根银带改制而成。
“物归原主。”苏昌河将发簪递到他眼前，银丝在晨光里流转变换，竟勾勒出暗河密语的纹路，“我请慕家工匠重新淬炼，嵌了七枚冰魄珠。若遇危急，捏碎珠身可凝水成盾。”
顾昭明接过发簪，指尖抚过那些繁复纹路。这哪里是饰物，分明是暗河大家长以毕生所学铸就的护身符。他忽然想起昨夜对弈时，苏昌河执黑落子总有意无意护住东南角——那正是守拙斋在舆图上的方位。
“三年经营，倒学会这些细致功夫。”他欲将发簪绾发，手腕却被轻轻握住。
“我来。”苏昌河接过发簪，动作生疏却异常专注地替他束发。粗粝指节穿梭在冰凉发丝间，偶尔擦过后颈肌肤，带着武人特有的笨拙温柔。当最后一缕发丝被妥帖绾起，顾昭明在对方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如月破云辉，清寂依旧，却添了三分人间烟火的暖色。
恰有风过庭院，将画案旁的《池鱼图》掀起一角。苏昌河伸手欲抚平画纸，指尖触及双鲤时忽地顿住：“等等...这画在动？”
但见宣纸上的红鲤竟真的摆尾游弋起来，朱砂鳞片在光影间明明灭灭。更奇的是，原本空白的水纹处浮现淡墨勾出的亭台楼阁——分明是守拙斋的轮廓。两尾红鲤在墨线勾出的溪涧中相逐，溅起的水花化作细碎金粉，簌簌落在他们交叠的衣袂上。
“这是...”
“画境通明。”顾昭明指尖轻点游动的红鲤，那鱼竟亲昵地蹭了蹭他指腹，“你以真心入画，我便以道境相和。”
苏昌河怔怔望着画中景象，见那两尾红鲤穿过墨绘的竹篱，游过石阶，最终沉入画角新添的桃花倒影中。当鱼尾消失的刹那，满园桃树无风自动，真实的花瓣与画中的落英纷扬交错，竟分不清孰真孰幻。
他忽然福至心灵，伸手探向画中溪水。指尖触及宣纸的瞬间，竟真有沁凉水意漫上肌肤。再看那画，双鲤已不知所踪，唯剩水波澹澹，倒映着他们并肩的身影。
“鱼呢？”他忍不住问。
“在它们该在的地方。”顾昭明执起他沾湿的手指，往庭院石缸中一指——但见清水中两尾红鲤悠然摆尾，鳞片上的金粉与画中一般无二。
天地忽然极静。风止，花凝，连晨光都仿佛凝固成琥珀。苏昌河在这万籁俱寂中听见某种壁垒碎裂的轻响，像是冰雪消融，又似破茧成蝶。他望向顾昭明，见那人周身泛起莹润如玉的光泽，分明是神游玄境大成的征兆——却是以情入道，以守护证心。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圆满...”他喃喃。
顾昭明将改良后的银带发簪递还他手中：“蛟龙终入海，池鱼亦化龙。我的道从来不在九重天外，”他握住苏昌河执簪的手，引导他在虚空轻轻一划，“而在与你同观的这方池水中。”
随着他动作，庭院景象如水波晃动。竹篱外延伸出阡陌交通，溪流汇入江河，远山重叠成万里疆域——竟是北离山河在晨曦中铺展。而在红尘万丈之上，两尾红鲤的虚影游弋云海，时而交颈而戏，时而腾跃九霄。
苏昌河望着这超脱物外的奇景，忽然将发簪别回顾昭明鬓间：“不必化龙，池鱼正好。”他指向画案上墨迹未干的《池鱼图》，见留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楷——
“身在池中观天地，心在云外戏红尘。”
最后一笔收锋时，晨钟正好敲响。守拙斋在曦光中恢复寻常模样，唯石缸中双鲤嬉游如故。顾昭明拂去肩头落花，将三年未饮的“浮生散”斟满两盏：“可悔？”
苏昌河接酒一饮而尽，喉间滚过三载春秋。他望着对方鬓角那根镶着暗河密语的发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人在雨夜递来伤药时说过的话。
“悔什么？”他笑着将空盏掷入溪水，惊散满池晨光，“当年你说‘代价等活得下来再谈’——如今我活着，你在，这便是最好的代价。”
桃花又落了一重，覆盖了画案上的《池鱼图》。而墨线勾出的亭台深处，有两道身影在岁月里执手，将千世轮回凝作池中双影，将无边道境化为此间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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