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墙外的天空

时光在雷王星皇宫的穹顶下，仿佛凝滞成冰冷的琥珀。自那个雨夜被带回，卡米尔在这座庞大而精致的牢笼里已度过了大半年。他成功地让自己变得“有用”，像一件称手的器具，被默许留在尊贵的三皇子雷狮身边。然而，“大哥”这个称呼，还深埋心底，未曾唤出。他们之间，横亘着身份的鸿沟与试探的薄冰。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连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在光洁地板上的轨迹，都显得格外刻板。雷狮刚结束了一场与古板礼仪教师的漫长拉锯，回到寝殿时，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烦躁与厌倦。他挥退了侍从，殿内只剩下安静擦拭着书架上徽章灰尘的卡米尔。

规律的擦拭动作停下，卡米尔转过身，微微垂首，姿态无可挑剔：“大哥。”

雷狮没有立刻回应，他踱步到窗边，目光越过层叠的宫殿穹顶，投向那看不见的远方。半晌，他忽然回头，紫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卡米尔熟悉却又每次都能让他心悸的、打破常规的光芒。

“喂，卡米尔。”雷狮的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挑衅，“你来皇城这么久，见过它‘外面’的样子吗？真正的皇城。”

卡米尔握着软布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外面？他的记忆深处，是厄流区永远潮湿泥泞的巷道、腐臭的气味、以及为了一块发霉面包而闪烁的贪婪目光。那是被皇城的辉煌所抛弃的阴影。而进入皇宫后，他的世界被规整成一条条冰冷的回廊、肃穆的殿堂和藏书如海的图书馆。视野所及，无不是雷王星权力与秩序的象征。

“大哥，没有。”他的声音平稳，掩去了心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雷狮笑了，那笑容如同乌云缝隙中乍泄的闪电，锐利而充满诱惑。“想不想去看看？就我们两个。没有前呼后拥的侍卫，没有没完没了的规矩。”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墙外的世界……无论是记忆中残酷的生存战场，还是传闻中繁华的市井，都代表着一种与眼前这金丝牢笼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原始而粗糙的自由。这种诱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难以抗拒。

短暂的沉默后，卡米尔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眼睛里，谨慎终究未能完全压过渴望：“……想。”

“那就跟上！”雷狮的行动总是快过言语。他打了个响指，转身便走向寝殿一侧不起眼的帷幔之后。那里隐藏着一条专供侍从疾行传递消息的狭窄通道，阴暗、潮湿，与主殿的辉煌判若两个世界。

卡米尔毫不犹豫地跟上，小小的身影迅速没入阴影。雷狮对皇宫的监控与巡逻规律了如指掌，他像一尾灵活的游鱼，在宫殿巨大的躯体缝隙间穿梭。他们绕过巡逻队交替的盲点，穿过一座因皇室成员兴趣转移而荒废多年的庭院，杂草丛生，断柱倾颓，唯有不知名的野花在石缝间倔强绽放。

最终，他们停在一段古老的宫墙下。这里的墙体不再光滑如镜，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粗壮的藤蔓恣意生长，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阶梯。

“就是这儿了。”雷狮拍了拍潮湿的墙壁，语气带着一丝得意。他四下环顾，确认无人，随即利落地抓住一根手腕粗细的藤蔓，试了试承重，然后手脚并用，矫健地向上攀爬。他常年训练的身手在此刻展露无遗，几个起落便轻松蹲在了高高的墙头。

夕阳恰好在他身后，为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他向下伸出手，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眼神明亮而充满鼓励：“上来，卡米尔！”

卡米尔仰望着。墙头上的雷狮，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却仿佛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他深吸一口气，学着雷狮的样子，抓住那看似柔韧却承托着他全部重量的藤蔓。他的手臂力量远不及雷狮，攀爬得有些吃力，粗糙的藤蔓磨得掌心发红，脚下是令人眩晕的高度。但他咬紧牙关，凭借着一股绝不松手的倔强，一点点向上挪动。就在他力竭前一刻，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提了上去。

墙头狭窄，仅容双脚勉强并立。高处的风格外猛烈，吹得他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雷狮适时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看那边。”雷狮示意。

卡米尔稳住心神，顺着雷狮所指的方向望去。

刹那间，一幅截然不同的画卷在他眼前铺开。不再是皇宫压抑的秩序，也不是厄流区绝望的混乱。那是毗邻皇城区域的繁华市井！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悬浮车流如同彩色的光带穿梭不息；各式各样的店铺招牌层层叠叠，闪烁着俗气却充满活力的霓虹光芒；蚂蚁般密集的人群在街道上涌动，商贩的叫卖声、引擎的嗡鸣、人们的谈笑与争执……所有声音混杂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带着生活的温度与烟火气。

卡米尔怔住了，湛蓝的瞳孔里倒映着这片他从未想象过的鲜活景象。原来，被高墙隔绝的，是这样一种喧闹而蓬勃的生命力。

“别光看着，下去才有意思。”雷狮轻笑，话音未落，他已纵身向下一跃，精准地落在墙外一个堆放废弃布料和软垫的货棚顶上，缓冲了下落后，轻松落地，还抬头朝卡米尔招了招手。

卡米尔看着下方，心跳如擂鼓。他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雷狮的动作，然后不再犹豫，也跟着跳了下去。失重感短暂袭来，他落在柔软的垫子上，滚了一圈，有些狼狈地站起身。

双脚重新踏上的，是皇宫外坚实而陌生的地面。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卡米尔而言，如同一场沉浸式的、光怪陆离的梦境。雷狮似乎对这片区域颇为熟稔，他带着卡米尔灵活地钻进人流。周围偶尔有目光落在他们材质精良、款式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衣着上，但很快便被更喧嚣的人潮淹没。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食物烹饪的香气、机油味、汗水味、劣质香水的味道……混合成一种独属于市井的、粗粝而真实的气息。

在一个冒着滚滚油烟和滋滋响声的摊贩前，雷狮停下了脚步。铁板上烤着的是某种肥硕的昆虫，串在竹签上，刷着酱料，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浓烈的焦香。这在皇宫是绝对被列为“禁忌”的低级食物。

“老板，来两串，多加辣！”雷狮熟练地抛出几枚通用货币，接过那油汪汪的烤虫串，塞了一串到卡米尔手里，自己则毫不在意形象地吹着气，咬了一大口，被烫得龇牙咧嘴，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卡米尔握着那串滚烫、外观有些骇人的食物，犹豫地看了看雷狮，又看了看手中滋滋冒油的虫串。最终，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粗糙的肉质，混合着辛辣的酱料和焦香，瞬间冲击着他的味蕾，是一种完全陌生、甚至有些野蛮的体验，却奇异地驱散了皇宫食物带来的那种精致而冰冷的疏离感，带来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他们还混入了一个嘈杂的露天广场，挤在人群中，看几个衣衫褴褛的街头艺人表演拙劣却充满生命力的戏法。当艺人喷出巨大的火球时，周围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与口哨声，雷狮也跟着大声叫好，手臂搭在卡米尔的肩膀上，笑声爽朗而毫无阴霾。

在一个摆满各种稀奇古怪小玩意的摊铺前，雷狮的目光被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徽章吸引。它做工粗糙，但按下按钮，可以投射出一片简易的、闪烁着微光的星图。雷狮随手买下，丢给卡米尔。

“喏，拿着玩。比宫里那些死板的星象仪有意思点。”

卡米尔接住那枚还带着雷狮体温的徽章，冰凉的金属很快被他的掌心捂热。他紧紧攥着，仿佛攥住了一小块从这场梦境中剥离出的、实实在在的证明。

夕阳渐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与瑰紫，也给喧闹的街区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他们在一个远离主街、相对安静的台阶上坐下，看着归家的人们行色匆匆，看着霓虹灯逐一亮起，取代天光。

一种奇异的平静在两人之间流淌，无需言语。

“看到了吗？卡米尔。”雷狮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悠远，他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向往，“这就是被那堵墙挡住的东西。有混乱，有粗俗，但也有……活着的感觉。不像宫里，连呼吸都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卡米尔沉默地听着，他看着那些为了生计奔波、喜怒哀乐都直接写在脸上的人们，看着那片广阔、复杂、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天地。他好像有些明白了，身边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子，为何总像一头被囚禁的猛兽，对周遭的一切规则都报以不耐与轻蔑。那堵墙，隔绝的不仅是空间，更是生命本该拥有的、野性的张力。

“差不多了，”雷狮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慵懒，“再不回去，宫里该为了寻找‘失踪’的三皇子翻个底朝天了。”

回程的路，在渐浓的夜色掩护下，似乎更加顺利。当他们重新抓住宫内墙头的藤蔓，翻身落下，双脚再次踏在那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冰冷地板上时，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袭上卡米尔心头。墙外的喧嚣、气味、温度，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另一个维度，刚才的经历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骤然消失。

宫殿里依旧寂静，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在回廊中回荡。空气里弥漫着熏香和金属冷却后的味道，与市井的烟火气判若云泥。

但，并非全无痕迹。嘴里似乎还残留着烤虫串那辛辣的余味，刺激着味蕾，也刺激着记忆。口袋里，那枚廉价的星图徽章安静地躺着，坚硬的棱角隔着衣料硌着他的皮肤，带来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那天夜里，卡米尔躺在偏殿那张柔软却让他始终无法完全安眠的床上，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白昼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墙头呼啸的风，雷狮伸出的手，市井的喧嚣，食物的味道，艺人喷出的火球，以及暮色中雷狮那双映着人间烟火的、不羁的眼眸。

这次短暂的、秘密的出行，并未改变任何现实的格局。他依然是依附于雷狮的影子和工具，他们的处境依旧微妙而危险。

但有些东西，的确在悄然改变。他窥见了雷狮灵魂中不愿被束缚的那一部分，看到了那堵高墙之外真实世界的片段，也第一次，与雷狮共同拥有了一个超越主从、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这份共享的、带着冒险色彩的隐秘记忆，像一条无形却坚韧的丝线，将他和雷狮的命运更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他想要守护的，不再仅仅是那个给予他庇护和认可的“三皇子殿下”，更是那个会带着他翻越宫墙、会在路边摊大快朵颐、会向往围墙之外广阔天空的、名为雷狮的少年。

这份认知，让他内心深处那份忠诚的基石，沉淀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坚不可摧。影子不再只是被动地跟随光，他开始理解光为何要刺破黑暗，并愿意为此倾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