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云深不知处的牌匾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蓝忘机立在雅室窗前,指尖捏着的书卷已许久未翻,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株老梅上。梅枝被积雪压得低垂,枝头却缀着几朵艳红的花苞,像燃在寒夜里的星火。
“含光君,晚膳备好了。”蓝思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蓝忘机合上书卷,应了声“知道了”。推门而出时,寒风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拢了拢云纹抹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院角那间空置的静室。那间屋子自十六年前起便再未住人,窗棂上的雕花积了层薄灰,檐下悬着的铜铃也锈迹斑斑,再无往日清脆声响。
食席间,蓝启仁看着低头用餐的蓝忘机,终是忍不住开口:“忘机,明日你随我下山一趟,姑苏城内有家布庄老板送来的锦缎,说是适合做新的冬衣。”
蓝忘机抬眸,清冷的眸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知道叔父的心思,自兄长蓝曦臣闭关后,叔父总想着法子让他多出门走动,免得他总闷在云深不知处,对着空寂的庭院出神。
“好。”他轻声应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瓷碗的边缘。
第二日天未亮,雪便停了。蓝忘机跟着蓝启仁下山,踏着积雪走在石阶上,听着脚下发出的“咯吱”声,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个雪天。那时魏无羡还在云深不知处听学,也是这样的雪后清晨,那人偷偷拉着他跑到山后的寒潭边,说要教他打水漂。魏无羡的石子总能在水面上跳七八下,而他最多只能跳三下,那人便笑他“古板无趣”,笑够了又把温热的酒葫芦塞到他手里,说“蓝二公子,暖暖手”。
“忘机?在想什么?”蓝启仁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蓝忘机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
姑苏城内一片银装素裹,沿街的店铺都挂起了红灯笼,雪落在灯笼上,红与白相映,添了几分暖意。布庄老板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了蓝启仁与蓝忘机,连忙拱手行礼:“蓝老先生,含光君,里面请。”
布庄内暖意融融,各色锦缎挂满了货架,流光溢彩。蓝启仁与老板交谈着,蓝忘机则走到角落,目光落在一匹玄色锦缎上。那锦缎质地细密,上面绣着暗纹云卷,像极了当年魏无羡常穿的那身黑衣。
“含光君喜欢这匹?”布庄老板凑过来,笑着介绍,“这是西域来的贡缎,防水耐脏,最适合出门在外时穿。”
蓝忘机指尖轻轻拂过锦缎,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想起魏无羡当年总爱穿着黑衣闯祸,袖口沾了泥污也不在意,笑着说“黑衣耐脏,省得天天洗”。那时他总皱着眉,替那人整理好褶皱的衣袖,心里却没半分真的恼意。
“包起来。”他轻声说。
离开布庄时,已近正午。蓝启仁要去书局看新印的典籍,让蓝忘机先回云深不知处。蓝忘机点头应下,独自走在街头,看着来往的行人,忽然觉得有些晃神。街角的茶摊飘来淡淡的茶香,他停下脚步,想起魏无羡当年总爱拉着他来这里喝天子笑,说“姑苏的茶太淡,还是酒够劲”。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茶摊前,坐下道:“一碗碧潭飘雪。”
茶博士应了声,很快端来一碗热茶。茶叶在水中舒展,嫩绿的芽尖浮在水面,像雪落在碧潭上。蓝忘机捧着茶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十六年了,他走遍了山川湖海,问过无数人,却再也没找到那个总爱笑着喊他“蓝二哥哥”的人。
忽然,街对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蓝忘机抬眸望去,只见几个孩童围着一个卖糖人的小贩,叽叽喳喳地吵着要吃糖葫芦。其中一个穿红衣的小男孩格外活泼,踮着脚够糖人时,不小心撞翻了小贩的糖罐,糖浆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小男孩连忙道歉,小脸上满是慌乱。
小贩皱起眉头,刚要说话,就见那男孩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了过去:“这个给你,抵糖罐的钱。”
那玉佩是白玉做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羡”字。蓝忘机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茶碗险些滑落。他霍然起身,快步走到街对面,目光紧紧盯着那枚玉佩。
“这玉佩……”他声音微颤,看向小男孩,“哪里来的?”
小男孩被他清冷的气场吓到,往后缩了缩,小声说:“是……是一个穿黑衣的大哥哥给我的,他说这个玉佩能换糖吃。”
“他在哪?”蓝忘机抓住小男孩的胳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小男孩疼得皱起眉,指了指城外的方向:“他往城外的乱葬岗去了,说要去找什么东西。”
蓝忘机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小贩,又塞给小男孩一串糖葫芦,声音急切:“谢谢。”话音未落,他已提步往城外跑去,玄色的衣袍在雪地里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
乱葬岗依旧是当年的模样,荒草丛生,枯枝败叶堆积如山,寒风呼啸着穿过残破的屋舍,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蓝忘机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前走,心脏跳得飞快,既期待又害怕。他怕这只是一场幻觉,怕找到的不是那个人。
走到半山腰的伏魔洞前,他停下脚步。洞口的藤蔓被人拨开,露出里面幽深的黑暗。蓝忘机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避尘,缓步走了进去。
洞内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顶部的缝隙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走到洞中央,他忽然看到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侧脸的轮廓依稀是当年的模样,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那人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缓缓转过头。当看到蓝忘机时,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皱起,像化开的冰雪:“蓝二哥哥?你怎么来了?”
蓝忘机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眼前的人,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十六年的思念与等待,在这一刻化作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魏无羡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想替他擦眼泪,却又在半空中停下,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怎么还哭了?我不是故意躲着你的,只是……”
他话未说完,就被蓝忘机紧紧抱住。蓝忘机的头埋在他的颈窝,声音哽咽:“魏婴……我找了你十六年。”
魏无羡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也有些沙哑:“我知道,我都知道。蓝湛,对不起。”
十六年前,他在不夜天坠崖后,被温情救走。醒来后发现自己失了一半的灵力,又怕给蓝忘机带来麻烦,便一直躲在乱葬岗,靠着当年留下的一些符箓和阵法维持生计。这些年,他偶尔会悄悄去姑苏,远远地看一眼云深不知处,看一眼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勇气上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蓝忘机抬起头,眼眶通红,“我不怕麻烦,我只怕……再也找不到你。”
魏无羡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伸手替蓝忘机擦掉脸上的泪痕,笑着说:“好了好了,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躲着你了,行不行?”
蓝忘机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眼底满是真诚,才缓缓点头。他拉着魏无羡的手,发现对方的手很凉,掌心还有几道陈年的疤痕。“跟我回云深不知处。”他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魏无羡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
离开乱葬岗时,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蓝忘机牵着魏无羡的手,走在雪地里,两人的脚印并排印在雪地上,延伸向远方。魏无羡看着身边的人,发现蓝忘机比当年沉稳了许多,却还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话而脸红的蓝二公子。
“蓝湛,”魏无羡忽然开口,“你还记得当年在寒潭边,你给我温的酒吗?”
蓝忘机侧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记得。你喝醉了,抱着树喊‘蓝二哥哥’。”
魏无羡脸一红,连忙摆手:“哪有!你记错了!”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在漫天的风雪里。
回到云深不知处时,天色已经黑了。蓝启仁看到跟在蓝忘机身后的魏无羡,先是一愣,随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罢了,回来就好。”
魏无羡连忙拱手行礼:“学生魏无羡,见过蓝老先生。”
蓝启仁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蓝忘机带着魏无羡往静室走去,推开房门,里面的陈设依旧是当年的模样,书桌上还放着魏无羡当年画的涂鸦,墙上挂着两人一起抄的家规。
“我一直没舍得动。”蓝忘机轻声说。
魏无羡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涂鸦,画上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蓝二哥哥”三个字。他看着画,眼眶有些发热:“蓝湛,谢谢你。”
蓝忘机走到他身边,从袖中取出那匹玄色锦缎:“给你的。”
魏无羡接过锦缎,摸了摸质地,笑着说:“蓝二哥哥眼光真好,这锦缎真不错,正好做身新衣服。”
当晚,蓝忘机让厨房做了一桌子魏无羡爱吃的菜。魏无羡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吃一边给蓝忘机夹菜:“蓝湛,你也吃,别总看着我。”
蓝忘机点头,夹起一块莲子糕,慢慢咀嚼着。看着魏无羡狼吞虎咽的样子,他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十六年的空寂与思念,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饭后,两人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落在魏无羡的发间,像撒了一层碎银。蓝忘机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雪花。
“蓝湛,”魏无羡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以后我们就这样,好不好?守着云深不知处,看看书,喝喝茶,再也不分开了。”
蓝忘机看着他,眼底满是温柔:“好。”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雪落在庭院里,无声无息。远处的钟声传来,悠长而宁静。魏无羡靠在蓝忘机的肩上,听着身边人的心跳声,觉得无比安心。他知道,这一次,他再也不会离开了。
夜深了,蓝忘机扶着魏无羡回静室。推开门,暖炉里的炭火正旺,将屋子烤得暖洋洋的。蓝忘机替魏无羡铺好床,转身要走,却被魏无羡拉住了手腕。
“蓝湛,”魏无羡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你今晚别走了,陪我睡。”
蓝忘机的耳尖瞬间红了,他看着魏无羡眼底的笑意,点了点头:“好。”
躺在床上,魏无羡蜷缩在蓝忘机的怀里,像只找到归宿的小猫。蓝忘机轻轻搂着他,感受着怀里人的温度,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窗外的雪还在下,屋内却温暖如春。
“蓝湛,”魏无羡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意,“我喜欢你。”
蓝忘机低头,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也是。”
雪落无声,爱意绵长。云深不知处的寒夜里,两颗等待了十六年的心,终于紧紧相拥,再也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