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潭渡鹤影的时节,云深不知处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早。
蓝忘机执卷立于窗前,指尖碾过书页上“朔风”二字,窗外檐角的冰棱便“咔嗒”一声坠在青石板上,碎成满地剔透的光。他拢了拢素白的袖袍,目光掠过庭中那株半枯的红梅——那是十六年前魏无羡亲手栽下的,如今枝桠上积着薄雪,倒像落了满枝碎星。
“含光君。”
门外传来蓝思追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蓝忘机合上书卷,应声时喉结微滚:“进。”
蓝思追推门而入,怀中抱着个描金漆盒,神色有些为难:“山下农户送来的年礼,说是当年受过夷陵老祖恩惠,听闻含光君在此,特意托人辗转送来的。”他将漆盒放在案上,掀开一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块黑褐色的饴糖,糖纸边缘还留着孩童稚嫩的涂鸦。
蓝忘机的目光骤然凝在饴糖上。
十六年前乱葬岗的竹舍里,魏无羡总爱揣着这样的饴糖,趁他夜猎归来时塞到他掌心,笑得眉眼弯弯:“蓝湛你尝尝,阿苑说甜得能粘住舌头!”那时的糖纸是粗糙的草纸,魏无羡却总爱用朱砂笔在上面画歪歪扭扭的兔子,说这是“含光君专属糖纸”。
“放在此处吧。”蓝忘机收回目光,声音听不出波澜,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将袖中的避尘剑柄攥得发紧。
蓝思追看着他清癯的侧影,欲言又止。这些年含光君守在云深不知处,除了夜猎再不出山门,案头永远摆着那卷魏无羡抄过的《雅正集》,庭中红梅枯了又发,却再没等到那个会爬树折枝的红衣少年。
待蓝思追退下,蓝忘机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拂过饴糖的糖纸。最底下那张纸上画着两只交颈的兔子,一只染着朱砂色,一只描着天青色,笔触笨拙却透着欢喜。他记得这张糖纸,是魏无羡失踪前最后塞给他的,那天乱葬岗的雾特别浓,魏无羡的声音隔着雾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蓝湛,等开春了,我们带阿苑去云深不知处看樱花好不好?”
他当时应了“好”,可开春时,乱葬岗只剩一片焦土。
窗外的雪忽然大了起来,簌簌落在红梅枝上。蓝忘机将那盒饴糖收入袖中,拿起避尘推门而出。雪粒子打在他的抹额上,凉得刺骨,他却浑然不觉,脚步朝着后山的忘机台而去——那是他这些年最常去的地方,站在台上能望见整个云深不知处,也能望见山外的方向。
忘机台的石阶上积了厚雪,每一步踩下去都陷得很深。蓝忘机走到台边,凭栏而立,目光越过连绵的雪山,望向夷陵的方向。十六年了,他遣人寻遍了天下,却连魏无羡的一缕残魂都未曾找到。有时他会想,或许魏无羡真的如世人所说,魂飞魄散在了乱葬岗的大火里。
可每当他摸到袖中那枚温氏的烙铁——那是当年从魏无羡身上取下的,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又觉得魏无羡一定还活着,或许在某个他找不到的地方,等着他。
“蓝湛,你站在这里吹风,不怕冻成冰人吗?”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慵懒,像极了十六年前那个总是缠着他的少年。
蓝忘机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不敢回头。这声音太像了,像到让他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听。他缓缓转过身,雪光刺眼,他眯了眯眼,才看清站在石阶尽头的人。
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黑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脸上沾着些许雪渍,却丝毫无损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嘴角噙着笑,手里还拿着一枝折下来的红梅,花瓣上的雪正顺着指尖往下淌。
是魏无羡。
十六年未见,他褪去了少年时的跳脱,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可那双看向他的眼睛,依旧像盛满了星光,亮得让他移不开目光。
“魏……魏婴?”蓝忘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几乎要握不住避尘。
魏无羡笑着走上前,将那枝红梅递到他面前:“含光君,好久不见。”他的指尖擦过蓝忘机的掌心,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却真实得不像幻觉。“我回来兑现承诺了,带你去看樱花。”
蓝忘机看着他递来的红梅,又看了看他含笑的眉眼,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魏无羡的手腕温热,脉搏在他的指尖下有力地跳动着。不是幻听,不是幻觉,是真的魏无羡,回来了。
“你……”蓝忘机有太多话想问,想问他这十六年去了哪里,想问他过得好不好,想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沙哑的,“你回来了。”
魏无羡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皮肤,带着熟悉的触感。“嗯,回来了。”他的目光落在蓝忘机的抹额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些年,辛苦你了。”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很快就融化了。蓝忘机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热,却强忍着没有失态。他拉着魏无羡的手,转身往雅室走去:“先回去,外面冷。”
魏无羡任由他拉着,脚步轻快地跟上,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蓝湛你看,我栽的红梅还活着呢,刚才路过的时候我还折了一枝,你看这花瓣多红……”
蓝忘机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十六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归人。
二
雅室里暖炉正旺,驱散了满身的寒气。蓝忘机给魏无羡倒了一杯热茶,看着他捧着茶杯呵气的模样,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这十六年,你在何处?”蓝忘机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魏无羡捧着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窗外的红梅上,声音轻了几分:“乱葬岗大火那天,我被温宁救走了。”
蓝忘机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温宁?那个被魏无羡炼成凶尸,后来失踪的温氏余孽?
“温宁他……”
“他还活着。”魏无羡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当年他趁乱把我从火里拖出来,带我去了一个隐秘的山谷。我伤得很重,昏睡了三年才醒过来,醒来后修为尽失,连金丹都碎了。”
蓝忘机的心猛地一沉。金丹碎了,修为尽失,这对一个修士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看着魏无羡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山谷里养伤,温宁出去打探消息,告诉我你一直在找我。”魏无羡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黯然,“可我那时候那个样子,怎么有脸见你?金丹没了,连自保都做不到,还成了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我怕给你添麻烦。”
蓝忘机看着他,声音坚定:“你从不是我的麻烦。”
魏无羡的心猛地一颤,抬头看向蓝忘机。他的目光清澈而执着,像寒潭里的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十六年了,蓝忘机还是没变,依旧是那个会无条件信任他、维护他的含光君。
“我知道你不会嫌我麻烦,可我自己过不去那道坎。”魏无羡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我一直在山谷里修炼,想把修为找回来,可碎了的金丹终究是碎了,再怎么练也回不到从前了。”
蓝忘机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魏无羡的手很凉,指尖还有些薄茧,想来这些年过得并不轻松。“没关系,”他看着魏无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有我在,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魏无羡抬头,撞进蓝忘机温柔的目光里,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十六年前,蓝忘机也是这样看着他,在他被百家围剿的时候,站出来维护他;在他坠崖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拉住他。如今,他还是这样,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会站在他身边。
“蓝湛,”魏无羡忽然笑了,眉眼弯弯,像极了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云深不知处听学,你罚我抄《雅正集》,我总是偷偷在纸上画兔子。”
“记得。”蓝忘机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画的兔子,耳朵总是歪的。”
“那是因为我故意画歪的,”魏无羡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样才特别嘛。对了,我这次回来,带了个东西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块用木头雕成的兔子玉佩,兔子的耳朵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我在山谷里没事做,就学着雕东西,雕了好久才雕好的。”魏无羡把玉佩递到蓝忘机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手艺不好,你别嫌弃。”
蓝忘机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木头的纹理。玉佩很光滑,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兔子的眼睛用朱砂点了点,显得格外生动。他将玉佩贴身收好,声音温柔:“很好,我很喜欢。”
魏无羡看着他小心翼翼收好玉佩的样子,心里暖暖的。这些年的辛苦,在这一刻似乎都值得了。
接下来的几天,魏无羡便住在了雅室。蓝忘机每日陪他看书、练字,偶尔会带他去云深不知处的各处走走。魏无羡还是像当年一样,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看到可爱的兔子会忍不住伸手去摸,看到有趣的禁书会偷偷拿来看,惹得蓝忘机无奈又纵容。
这天,两人坐在寒潭边的石凳上晒太阳。魏无羡靠在蓝忘机的肩上,看着潭里游动的小鱼,忽然开口:“蓝湛,你说我们以后就这样好不好?每天看看书,晒晒太阳,再也不管外面的事。”
蓝忘机低头,看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轻柔:“好。”
魏无羡笑了,往他怀里蹭了蹭:“那等开春了,我们带思追去夷陵看看吧,我想让他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嗯。”蓝忘机应着,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惬意。
就在这时,蓝思追匆匆跑来,神色慌张:“含光君,魏前辈,山下传来消息,说有邪祟在附近作乱,已经伤了好几个人了。”
魏无羡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虽然修为尽失,但对付邪祟的经验还是有的。“我去看看。”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蓝忘机拉住他的手腕,眉头微蹙:“你修为未复,不宜涉险。”
“可那些人不能白白受伤啊。”魏无羡急道,“我有办法对付邪祟,你放心。”
蓝忘机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住他,只好点头:“我与你同去。”
两人跟着蓝思追下山,很快就来到了出事的村庄。村庄里一片狼藉,不少房屋被烧毁,地上还残留着血迹。村民们看到蓝忘机,纷纷围上来哭诉,说邪祟是半夜出现的,长得青面獠牙,力气极大,还会吐黑雾。
魏无羡仔细勘察了现场,发现地上有黑色的脚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腐的气味。“这不是普通的邪祟,”他皱着眉说,“像是被人炼制过的凶尸。”
蓝忘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炼制凶尸是禁术,如今竟然有人敢在云深不知处附近使用禁术,胆子也太大了。“你待在这里,我去追查。”他对魏无羡说。
“不行,”魏无羡拉住他,“凶尸狡猾,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虽然修为没了,但我懂凶尸的弱点,能帮上忙。”
蓝忘机看着他,终究是点了点头。两人顺着凶尸留下的痕迹,一路追查到了后山的一座破庙。破庙里阴森森的,空气中的腥腐气味更浓了。
“小心点。”蓝忘机握紧避尘,警惕地环顾四周。
魏无羡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笑声从庙后传来,紧接着,十几个青面獠牙的凶尸从黑暗中冲了出来,直扑两人。
蓝忘机挥剑上前,避尘剑光芒四射,很快就斩杀了几个凶尸。魏无羡则趁机贴上符纸,符纸落在凶尸身上,瞬间燃起熊熊烈火,将凶尸烧成了灰烬。
可凶尸越来越多,蓝忘机渐渐有些吃力。魏无羡看着他额头上的薄汗,心里着急,忽然想起自己在山谷里修炼的一个术法,虽然威力不大,但对付凶尸应该有用。他咬破指尖,用血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咒,口中念念有词。
符咒亮起红光,一股无形的力量扩散开来,将周围的凶尸都震退了几步。蓝忘机趁机挥剑,斩杀了剩下的凶尸。
就在两人以为危机解除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衣的人从庙后走了出来,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面具。“夷陵老祖果然名不虚传,”那人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嘲讽,“没想到修为尽失,还能有这样的本事。”
魏无羡皱起眉:“你是谁?为什么要炼制凶尸?”
“我是谁不重要,”黑衣人冷笑一声,“重要的是,我要为当年温氏的人报仇!”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打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黑气涌了出来,化作一只巨大的恶鬼,直扑魏无羡。
“小心!”蓝忘机大喊一声,挡在魏无羡身前,挥剑斩向恶鬼。可恶鬼是由怨气凝聚而成,普通的剑根本伤不到它。
恶鬼的爪子抓向蓝忘机的胸口,魏无羡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挡在蓝忘机身前。爪子狠狠抓在魏无羡的背上,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黑衣。
“魏婴!”蓝忘机目眦欲裂,手中的避尘剑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狠狠刺向恶鬼。恶鬼发出一声惨叫,化作黑气消散了。
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就要逃跑。蓝忘机怎么可能放过他,挥出一道剑气,正中黑衣人的后背。黑衣人倒在地上,面具掉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魏无羡惊讶地看着他。那人竟然是当年温氏的一个余孽,名叫温晁,当年被他扔进乱葬岗,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温晁咳出一口血,怨毒地看着魏无羡:“魏无羡,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他说完,猛地咬碎了嘴里的毒药,当场气绝身亡。
蓝忘机顾不得温晁,连忙扶住受伤的魏无羡,声音颤抖:“魏婴,你怎么样?”
魏无羡靠在他怀里,脸色苍白,却还笑着说:“没事,小伤而已。”他的后背疼得厉害,说话都有些吃力。
蓝忘机抱起他,快步往云深不知处走去。怀里的人很轻,轻得让他心疼。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魏无羡受一点伤害。
三
回到雅室,蓝忘机小心翼翼地为魏无羡处理伤口。伤口很深,几乎要见骨,鲜血浸透了纱布,看得他心都揪紧了。
“蓝湛,你轻一点,”魏无羡疼得龇牙咧嘴,“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折腾。”
蓝忘机的动作顿了顿,放轻了手上的力度,声音带着几分自责:“是我没保护好你。”
“不关你的事,”魏无羡看着他,“是我自己要挡上去的。我不能让你受伤。”
蓝忘机的心脏猛地一缩,抬头看向魏无羡。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这一刻,蓝忘机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处理好伤口,蓝忘机让魏无羡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则坐在床边,守着他。魏无羡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开口:“蓝湛,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像这寒潭里的鱼?被困在这里,却又彼此依靠。”
蓝忘机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不是鱼,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遍天下的风景。”
魏无羡笑了,点了点头:“好啊,等我伤好了,我们就去夷陵,去云梦,去所有我们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