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浸透了云深不知处的每一片瓦当。蓝忘机执一卷医书坐在静室窗前，案头的雪顶含翠早已凉透，茶烟消散在半开的窗棂间，与檐角垂落的冰棱气息相融。
“含光君。”门外传来温宁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夷陵那边送来的药草已入库，只是…有位故人托我转交一物。”
蓝忘机指尖翻过书页的动作微顿，抬眸时眸色如寒潭：“进。”
温宁抱着个陈旧的木匣走进来，匣身雕着褪色的卷云纹，边角磨损得厉害，一看便知年岁久远。“这是魏公子当年在乱葬岗亲手制的药匣，前些日子清理旧屋时寻到的。里面的伤药还完好，只是…公子说过，这匣子里的东西，本该在你生辰那日送的。”
木匣触到桌面时发出轻响，蓝忘机的目光落在那道浅浅的裂痕上——那是十七岁那年，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门外，为护他挡下温氏修士一击时留下的痕迹。彼时少年鲜衣怒马，笑着将沾了血的木匣塞到他手里：“蓝二公子，生辰快乐！这里面是我秘制的凝神香，保证你抄家规时不犯困。”
后来乱葬岗大火，他以为所有与那人相关的物件都已化为灰烬。
指尖抚过冰凉的木匣，蓝忘机缓缓打开。除了几包用棉纸仔细包裹的药草，最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笺纸，上面是魏无羡张扬不羁的字迹，却在末尾处写得格外认真：“忘机亲启，若我不归，此香替我伴你安寝。”
窗外忽然风起，卷起檐下的铜铃轻响。蓝忘机将笺纸按在胸口，喉间泛起涩意。他总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等待，却在看到这行字时，才惊觉十六年的时光，不过是将思念熬成了更深的执念。
三日后，蓝忘机带着木匣下山。蓝曦臣在山门处为他送行，兄长的目光里带着了然与担忧：“忘机，此去夷陵，需万事小心。”
“兄长放心。”蓝忘机翻身上马，避尘剑在腰间发出轻鸣，“我去去就回。”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一路向南。行至云梦边界时，天降细雨，打湿了官道旁的芦苇荡。蓝忘机勒住缰绳，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那是乱葬岗的方向，如今已被改造成药田，由温情留下的弟子们照料。
“含光君？”药田间一个穿青衣的少年直起身，看到他时眼睛一亮，“您怎么来了？”
蓝忘机点头示意：“我来取些当年魏公子种下的龙胆草。”
少年领着他往深处走，边走边说：“魏公子当年在这里种了好多药草，说以后要给含光君炼最好的伤药。可惜…后来一场大火，好多都烧没了，只剩这片龙胆草，是我们后来重新移栽的。”
雨丝落在叶片上，晶莹的水珠滚落，像是谁的眼泪。蓝忘机蹲下身，指尖拂过紫色的花苞，恍惚间仿佛看到那个红衣少年蹲在田埂上，冲他笑得眉眼弯弯：“蓝湛，你看这龙胆草，是不是和你很像？清冷又好看。”
那时他只是皱着眉，斥他“荒唐”，却在转身时，悄悄将他落在田埂上的帕子收了起来。
取完药草，蓝忘机沿着原路返回，行至一处渡口时，却见渡口的石碑上刻着“忘川渡”三个字。撑船的老艄公正坐在船头抽烟袋，见他驻足，便开口问道：“公子要渡河吗？这河对岸，可是能看到故人的地方。”
蓝忘机一怔：“此话怎讲？”
“老一辈的都说，这忘川河连通着阴阳两界，月圆之夜，站在对岸的望乡台上，就能看到想见的人。”老艄公磕了磕烟袋锅，“不过也就是个传说罢了，公子若是无事，还是早些渡河吧，天黑了可不太平。”
蓝忘机望着滔滔河水，沉默片刻，翻身上了船。船桨划破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将夕阳的余晖搅碎在波心。他坐在船尾，从怀中取出那只木匣，打开后，里面的凝神香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记忆中那人身上的酒气混合在一起，竟让他生出几分恍惚。
船到对岸时，天色已暗。老艄公叮嘱道：“公子若是要去望乡台，记得三更前回来，否则就赶不上最后一班船了。”
蓝忘机谢过老艄公，沿着石阶往山上走。望乡台建在山顶，由青石砌成，台上立着一块无字碑。他走到碑前，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与魏无羡之间，哪里需要望乡台，只要闭上眼，那人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台上的无字碑忽然泛起微光。蓝忘机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避尘剑。微光散去后，碑前竟站着一个红衣少年，正歪着头看他，笑容狡黠：“蓝湛？你怎么在这里？”
蓝忘机瞳孔骤缩，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伸手想去触碰那人的脸颊，指尖却穿过了一片虚无。
“别碰。”魏无羡往后退了一步，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我只是一缕残魂，靠着你身上的凝神香才凝聚成形，碰不得的。”
“魏婴…”蓝忘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魏无羡蹲在石碑旁，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扔向远处，“好像自从你打开那个木匣，我就被一股力量牵引到这里了。看到你取龙胆草，看到你渡河，蓝湛，你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这么执着。”
蓝忘机看着他，眼眶微热：“十六年了，你为何不托梦给我？”
“托梦有什么用？”魏无羡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虽然无法触碰，却还是努力地凑近了些，“我怕你看到我，就更放不下了。蓝湛，你该好好活着，忘了我。”
“忘不掉。”蓝忘机的声音坚定，“从你在穷奇道转身的那一刻起，我就忘不掉了。”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他站在雨里，看着魏无羡的背影消失在浓雾中，手中握着他塞过来的陈情笛，笛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后来乱葬岗火光冲天，他疯了一样冲进去，却只找到一片灰烬，和半块烧熔的阴虎符碎片。
“傻蓝湛。”魏无羡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揉他的头发，却只能穿过一片空气，“当年我骗了你，那阴虎符我早就毁了，留在乱葬岗的只是个幌子。我不想你因为我，和整个修真界为敌。”
蓝忘机一震：“你早就知道？”
“嗯。”魏无羡点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温氏余孽，夷陵老祖，这些罪名压在我身上，迟早会连累你。与其让你为难，不如我自己了断。只是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在不夜天受那么重的伤。”
他的目光落在蓝忘机胸前，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是当年为了护他，被金光瑶的暗器所伤。“后来我在忘川河边徘徊，看着你守着云深不知处，看着你收留温氏的弟子，看着你一点点活成了我的模样，既开心，又心疼。”
蓝忘机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我从未后悔。”
“我知道。”魏无羡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蓝湛，时辰快到了，我该走了。这个木匣里的凝神香，你留着，若是想我了，就点一支，或许…我还能再来看你。”
“不要走！”蓝忘机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虚空。魏无羡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消散，只留下一句轻得像叹息的话：“蓝湛，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盛世长安。”
望乡台上只剩下他一人，月光洒在无字碑上，清冷如霜。蓝忘机缓缓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头，压抑了十六年的泪水终于落下，砸在青石台上，碎成了千万片。
三更时分，蓝忘机回到渡口。老艄公见他神色落寞，便递过一杯热茶：“公子见到故人了？”
蓝忘机接过茶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见到了。”
“那便是好事。”老艄公撑起船桨，“有些人，能再见一面，就足够了。”
船行至河中央时，蓝忘机望着水中的月影，忽然从怀中取出那支陈情笛。笛身依旧光滑，是他十六年来日日擦拭的结果。他将笛子凑到唇边，缓缓吹了起来，《忘羡》的旋律在夜空中回荡，与河水的流淌声交织在一起，温柔得让人心碎。
回到云深不知处时，已是破晓时分。蓝曦臣在静室门口等他，看到他手中的陈情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了然。
“忘机，你见到他了？”
蓝忘机点头，将陈情笛放在案头，与避尘剑并排摆放：“嗯，他很好。”
“那就好。”蓝曦臣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你不会再孤单了。”
蓝忘机走到窗前，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木匣上，里面的凝神香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知道，魏无羡没有离开，他就活在这香雾里，活在他的记忆里，活在每一个清晨与黄昏。
后来，蓝忘机常常会带着木匣去忘川渡。有时是月圆之夜，有时只是寻常日子，他会坐在望乡台上，点一支凝神香，静静地待上一个时辰。有时魏无羡会出现，有时不会，但他不再执着，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还记得，那个人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
又是一年生辰，蓝忘机坐在静室里，案头摆着两碗天子笑。他拿起其中一碗，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说道：“魏婴，生辰快乐。”
窗外的铜铃轻响，像是谁的回应。香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那个红衣少年拿起另一碗酒，冲他笑得眉眼弯弯：“蓝湛，干杯！”
这一次，他没有斥他“荒唐”，只是轻轻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带着熟悉的辛辣，却又透着一丝回甘，像是他们之间的岁月，苦涩过后，终是留下了温暖的痕迹。
忘川河畔的风，吹过了十六年的时光，终于将两个孤独的灵魂，重新牵在了一起。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那些深埋心底的思念，都化作了案头的香雾，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悄然诉说着未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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