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深不知处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更静些。
蓝忘机执卷立于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卷边缘,目光却越过檐下悬着的冰凌,落在山门外那片茫茫留白里。寒风吹动檐角的铜铃,叮咚声清越,却驱不散殿内凝滞的空气。
“忘机,”蓝启仁的声音打破沉寂,案上的茶盏泛起细微波纹,“明日仙门百家齐聚,商讨清缴残留温氏余孽之事,你需随我一同出席。”
蓝忘机收回目光,颔首应道:“是,叔父。”
“此次各世家态度不明,”蓝启仁眉头微蹙,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尤其那魏无羡,自乱葬岗归来后行事愈发乖张,你需多加留意,莫要让他再生事端。”
提及这个名字,蓝忘机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三年未见,那人的模样却仿佛仍在眼前——乱葬岗上红衣似火,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不羁的张扬,与这云深不知处的清冷格格不入。
第二日天未破晓,蓝忘机便已起身。玄色衣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抹额系得一丝不苟,唯有眼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雅室之外,蓝曦臣正站在梅树下,见他出来,温和一笑:“二弟,今日天气寒,多加件衣裳。”
蓝忘机应了声,目光落在兄长手中的琴盒上。那是忘尘琴,自三年前乱葬岗一别,他便甚少再弹奏。
“此次议事,魏公子或许会来。”蓝曦臣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见弟弟身形微顿,又补充道,“他虽修诡道,却未曾真正伤及无辜,你……”
“我知晓分寸。”蓝忘机打断他的话,声音平静无波,却掩不住一丝疏离。他转身走向雅室偏门,玄色衣袍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议事大厅内早已人声鼎沸。各世家宗主端坐两侧,神色各异。蓝忘机随蓝启仁入内,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魏无羡穿着一身玄色劲装,与三年前的红衣判若两人。他斜倚在廊柱上,手里转着一支竹笛,见蓝忘机看来,挑了挑眉,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蓝忘机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连忙移开视线,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
“魏无羡!你竟敢如此放肆!”一名修士猛地拍案而起,指着魏无羡怒斥,“温氏余孽皆由你包庇,今日若不交出他们,休怪我们不客气!”
魏无羡收起竹笛,站直身体,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温氏作恶者已伏法,余下老弱妇孺何罪之有?诸位口口声声说要除魔卫道,难道就是这般赶尽杀绝?”
“你修诡道,本就与邪魔外道无异,还有脸在此狡辩!”又一名修士附和道。
一时间,大厅内指责声此起彼伏。魏无羡面色不变,却缓缓抬起了右手,黑气在他指尖萦绕。
“住手!”蓝忘机上前一步,挡在魏无羡身前,忘尘剑已然出鞘,“议事之地,不可动武。”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素来循规蹈矩的蓝二公子会为魏无羡出头。蓝启仁脸色铁青,厉声道:“忘机!退下!”
“叔父,”蓝忘机没有回头,声音坚定,“魏公子所言有理,温氏余孽中确有无辜之人,不应一概而论。”
魏无羡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伸手拉了拉蓝忘机的衣袖,低声道:“蓝二公子,不必为我得罪众人。”
蓝忘机身形微僵,却没有挪开脚步。
蓝曦臣适时开口,缓和了气氛:“诸位稍安勿躁,魏公子虽修诡道,但此前射日之征中亦有功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议事最终不欢而散。走出大厅时,风雪更急了。魏无羡追上蓝忘机,将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塞到他手里:“这个,送你。”
蓝忘机低头看去,布包里是一坛酒,坛身上贴着“天子笑”的标签。他的思绪瞬间回到少年时,那人也是这样,偷偷将酒藏在袖中,翻墙闯入云深不知处。
“我已不饮酒。”蓝忘机将酒坛推回去。
魏无羡却不肯收回手,笑道:“我知道你戒酒了,这坛酒是谢礼,谢你今日为我说话。你不收,便是不给我面子。”
蓝忘机看着他眼中的狡黠,终究没有再拒绝。
“乱葬岗的日子不好过吧?”蓝忘机轻声问道。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耸耸肩:“还行,有温苑他们陪着,不算孤单。”他顿了顿,忽然凑近蓝忘机,压低声音,“蓝湛,你信我吗?”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蓝忘机的耳尖瞬间泛红。他侧过脸,避开魏无羡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信。”
魏无羡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像极了年少时在云深不知处见到的模样。“有你这句话,便够了。”他说罢,转身踏入风雪中,玄色衣袍很快便融入白茫茫的天地间。
蓝忘机握着怀中的酒坛,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直到寒风吹得他脸颊发疼,才缓缓转身回了雅室。
二
三日后,一封急信送到云深不知处。信中言明,温氏余孽在云梦遭人围剿,魏无羡率人抵抗,双方死伤惨重。
蓝忘机收到信时,正在练剑。得知消息,他手中的避尘剑险些脱手。“叔父,兄长,我需即刻前往云梦。”
蓝启仁脸色凝重:“此事疑点重重,各世家突然联合围剿,恐有圈套。”
“无论是否有圈套,我必须去。”蓝忘机语气坚决,“魏无羡有危险。”
蓝曦臣叹了口气,递给蓝忘机一枚玉佩:“此乃姑苏传送符,可助你快速抵达云梦。切记,万事小心,莫要冲动。”
蓝忘机接过玉佩,深深看了兄长一眼,转身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雅室之外。
云梦的雨,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蓝忘机赶到时,乱葬岗下已是一片狼藉。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他握着避尘剑,快步冲向战场中心。
魏无羡正被数名修士围攻,陈情笛横在唇边,黑气缭绕周身。他的左臂受了伤,鲜血染红了玄色衣袍,却依旧眼神凌厉,不肯退让半分。
“魏无羡!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一名修士举剑刺向魏无羡的后心。
“小心!”蓝忘机足尖一点,飞身而至,避尘剑精准地格开对方的攻击。
魏无羡回头,见是蓝忘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蓝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蓝忘机言简意赅,手中的避尘剑舞出一道寒光,将围攻魏无羡的修士逼退数步。
有了蓝忘机的加入,战局瞬间逆转。各世家修士见蓝忘机出手相助,皆面露忌惮,攻势也缓了下来。
“蓝忘机!你竟敢助纣为虐!”为首的修士怒喝道。
“魏公子并无过错,”蓝忘机冷冷回应,“尔等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杀戮,才是有违道义。”
双方僵持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蓝曦臣带着姑苏弟子赶来,紧随其后的还有江澄和聂明玦。
“都住手!”蓝曦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另有隐情,并非魏公子之过。”
江澄面色复杂地看了魏无羡一眼,沉声道:“此次围剿乃是温氏余党从中挑拨,并非各世家本意。”
真相大白,围攻的修士们面面相觑,纷纷收了剑。
危机解除,魏无羡松了口气,身体却晃了晃。蓝忘机连忙上前扶住他,触手之处一片滚烫。“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不碍事。”魏无羡摆摆手,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蓝忘机眉头紧锁,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起。“我带你回云深不知处疗伤。”
魏无羡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蓝二公子,你这样抱着我,不怕被人说闲话吗?”
蓝忘机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抱着他快步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蓝曦臣看着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带着一丝笑意。
回云深不知处的路上,魏无羡靠在蓝忘机怀里,意识渐渐模糊。他闻到蓝忘机身上淡淡的檀香,像极了雅室里的味道,让人心安。“蓝湛,”他喃喃道,“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我偷偷带你喝酒,你还记不记得?”
蓝忘机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声音柔和了许多:“记得。”
“那时你总板着脸,像个小老头。”魏无羡笑了笑,眼皮越来越重,“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话未说完,便沉沉睡了过去。
蓝忘机看着怀中熟睡的人,眼底的冰冷渐渐融化。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魏无羡额前的碎发,动作温柔得不像平时的他。
回到云深不知处,蓝忘机将魏无羡安置在自己的雅室。他亲自为魏无羡处理伤口,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疤痕,眉头皱得更紧。
“忘机,”蓝曦臣端着药碗走进来,“魏公子伤势严重,需好生休养。叔父那边,我已解释过了。”
蓝忘机接过药碗,点了点头:“多谢兄长。”
蓝曦臣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轻声道:“你对魏公子,似乎格外不同。”
蓝忘机的动作顿了顿,没有说话。有些情绪,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从少年时的初遇,到乱葬岗的别离,再到如今的重逢,魏无羡就像一道光,闯入他循规蹈矩的世界,让他原本平静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接下来的几日,蓝忘机每日都会亲自为魏无羡换药、煎药。魏无羡的伤势渐渐好转,也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他在云深不知处四处闲逛,时不时逗弄一下蓝氏弟子,惹得蓝启仁频频皱眉,却碍于蓝曦臣的面子,没有过多斥责。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魏无羡坐在雅室的廊下,看着蓝忘机练剑。避尘剑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剑光流转,身姿潇洒。
“蓝二公子,你的剑法又精进了。”魏无羡鼓掌笑道。
蓝忘机收剑而立,走到他面前:“伤势好些了?”
“好多了,”魏无羡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再过几日,便可回乱葬岗了。”
蓝忘机的心头莫名一紧:“不再多留几日?”
“不了,”魏无羡摇摇头,“温苑他们还在等我回去。”他顿了顿,看着蓝忘机,“蓝湛,此次多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
“无需言谢。”蓝忘机打断他的话,转身走进雅室,拿出那坛天子笑,“你送的酒,我还未动。”
魏无羡眼睛一亮:“那今日便喝了它?”
蓝忘机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终究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廊下,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年少时的趣事。魏无羡说起在云深不知处听学的日子,说起和蓝忘机一起夜猎的经历,笑得眉眼弯弯。蓝忘机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眼底却带着温柔的笑意。
酒过三巡,魏无羡的脸颊泛起红晕。他看着蓝忘机,忽然问道:“蓝湛,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蓝忘机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抬眸看向他:“能。”
魏无羡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廊下的铜铃随风作响,伴着淡淡的酒香,勾勒出一幅宁静而温馨的画面。
三
魏无羡离开云深不知处的那天,蓝忘机亲自送他到山门外。
“此去路途遥远,多加小心。”蓝忘机递给魏无羡一个锦盒,“里面是一些疗伤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魏无羡接过锦盒,入手温热。他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丹药,还有一支玉笛,笛身上刻着精致的云纹。“这是?”
“我亲手所制,”蓝忘机声音微低,“比陈情笛更适合吹奏清心咒,或许能助你压制体内的戾气。”
魏无羡拿着玉笛,心中一阵暖流涌动。他抬头看向蓝忘机,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蓝湛,你……”
“保重。”蓝忘机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我回去了。”
魏无羡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他握紧手中的锦盒,转身踏入了山外的迷雾中。
蓝忘机站在原地,直到魏无羡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转身回了云深不知处。雅室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仿佛那人从未离开。他走到窗前,拿起忘尘琴,轻轻拨动琴弦。琴音清冷,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日子一天天过去,蓝忘机依旧每日练剑、修书,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拿出那支玉笛,摩挲着上面的云纹,想起乱葬岗上那个红衣似火的身影。
三个月后,一封来自乱葬岗的信送到了云深不知处。信是温苑写的,字迹稚嫩,却透着焦急。信中说,魏无羡体内的戾气突然失控,陷入昏迷,情况危急。
蓝忘机收到信时,正在处理姑苏的事务。他看完信,脸色骤变,当即放下手中的事情,带着忘尘琴和避尘剑,连夜赶往乱葬岗。
乱葬岗的环境依旧恶劣,瘴气弥漫,草木枯萎。蓝忘机赶到时,温苑正站在竹屋前焦急地等待。见他来,温苑连忙上前:“蓝公子,你可来了!魏哥哥他……”
蓝忘机没有说话,快步走进竹屋。魏无羡躺在竹床上,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周身萦绕着浓郁的黑气。
“他已经昏迷三天了,”温婆婆叹了口气,“之前一直好好的,不知为何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蓝忘机坐在床边,伸出手,轻轻按在魏无羡的脉搏上。脉象紊乱,戾气在他体内四处冲撞。“他体内的诡道之力反噬了。”
“那怎么办?”温苑急得快哭了。
蓝忘机没有回答,拿出忘尘琴,坐在床边弹奏起来。清心咒的琴音缓缓流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黑气在琴音的压制下,渐渐收敛了一些。
蓝忘机一直弹奏到深夜,指尖磨出了血泡,却丝毫没有停歇。他看着床上昏迷的魏无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他。
不知过了多久,魏无羡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蓝忘机,声音沙哑:“蓝湛……你怎么来了?”
“我收到信了。”蓝忘机停下弹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魏无羡笑了笑,“有你在,我就不怕。”
蓝忘机的心头一暖,却皱起了眉头:“你体内的戾气太过浓郁,若不加以控制,迟早会危及性命。”
“我知道,”魏无羡的眼神暗了暗,“可诡道已是我唯一的选择。”
“并非唯一。”蓝忘机看着他,“我可以教你姑苏的清心诀,或许能帮你压制戾气。”
魏无羡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姑苏心法与诡道相冲,恐怕行不通。”
“我会想办法。”蓝忘机语气坚定,“你安心休养,我不会让你有事。”
接下来的日子,蓝忘机留在了乱葬岗。他每日为魏无羡弹奏清心咒,同时查阅古籍,寻找压制诡道戾气的方法。魏无羡的身体渐渐好转,两人时常一起在乱葬岗上散步,聊着彼此的过往。
这日,两人坐在山巅,看着远处的云海。魏无羡忽然问道:“蓝湛,你说如果当初我没有修诡道,会不会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蓝忘机看着他,认真地说:“无论你选择何种道路,我都会信你、护你。”
魏无羡心中一震,转头看向蓝忘机。夕阳的余晖洒在蓝忘机的脸上,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眼底的温柔清晰可见。
“蓝湛,”魏无羡的声音有些颤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