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雪落得紧,铅灰色的云层压着云深不知处的飞檐翘角,将整片山岚都裹进了一片素白里。蓝忘机立于寒潭边的梅树下,玄色外袍上落了层细碎的雪沫,指尖握着的陈情笛冰凉刺骨,笛身上雕着的缠枝莲纹,在雪光里泛着陈旧的光泽。
这是魏无羡离开后的第三个年头。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夷陵乱葬岗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魏无羡抱着濒死的温宁,站在漫天飞雪里对他笑,声音轻得像要被风雪吹散:“蓝湛,你看,这雪下得真好,像不像我们第一次在云深不知处偷喝天子笑时,你罚我抄的那篇《雅正集》里写的‘琼芳漫舞,天地同洁’?”
那时蓝忘机的剑还插在魏无羡身侧的冻土上,剑穗上的银铃染了血,随着魏无羡的呼吸轻轻颤动。他想伸手去扶,却被魏无羡错开了身,那人转身跃下乱葬岗的瞬间,最后一句“蓝湛,别来找我”,成了三年来萦绕在他心头最锋利的刺。
“含光君。”身后传来蓝思追的声音,少年捧着一件素色披风快步走来,将披风轻轻搭在蓝忘机肩上,“宗主说您已经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雪这样大,仔细伤了身子。”
蓝忘机抬手拢了拢披风,目光仍落在寒潭里的残荷上。三年来,他走遍了夷陵的每一寸土地,问过了所有认识魏无羡的人,却连一点他的踪迹都没找到。有人说曾在云梦的渡口见过一个戴帷帽的修士,吹着一支音色凄厉的笛;也有人说在清河的乱葬岗深处,听到过与夷陵老祖相似的诡道音律,可每次他赶去,都只余下满地狼藉的阴虎符碎片。
“思追,”蓝忘机的声音带着雪后的清冷,“今日除夕,你去给温氏的族人送些饺子吧,告诉他们,今年的炭火管够。”
蓝思追应了声“是”,转身时却又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含光君,昨日我去山下买笔墨,听见镇上的人说,近来有个神秘修士在附近的镇上除祟,用的是……用的是诡道之术,却从不伤人,只在除祟后留下一朵用符纸折的白梅。”
蓝忘机握着陈情笛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白。符纸折的白梅,是他和魏无羡少年时在云深不知处的冷泉边常折的玩意儿。那时魏无羡总嫌抄书无聊,偷偷撕了《雅正集》的边角料,折成一朵朵歪歪扭扭的白梅,塞进蓝忘机的书袋里,还笑他“蓝湛,你看你,整天板着脸,跟这白梅似的,冷得没人敢靠近”。
“那修士现在何处?”蓝忘机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听说是往不夜天的方向去了。”蓝思追低头道,“只是不夜天……毕竟是当年的战场,含光君,您若要去,还请多带些人手。”
蓝忘机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望向不夜天的方向。那里曾是仙门百家围剿魏无羡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为了魏无羡,与整个仙门为敌的地方。如今雪落无声,想来那片染过血的土地,也该被白雪覆盖了吧。
当夜,蓝忘机便带着陈情笛和避尘剑,独自离开了云深不知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蓝曦臣,他怕兄长担心,更怕这一次,又是空欢喜一场。
从云深不知处到不夜天,需要经过三天的路程。蓝忘机日夜兼程,沿途的雪景在他眼中不过是模糊的色块,唯有思追口中“符纸白梅”四个字,像一束光,支撑着他走过漫漫长夜。
第三日清晨,他终于抵达了不夜天。当年被战火焚毁的宫殿早已成了断壁残垣,积雪覆盖在焦黑的木梁上,形成了诡异的黑白对比。蓝忘机沿着宫殿的废墟缓缓行走,避尘剑在手中微微颤动,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忽然,一阵凄厉的笛音从废墟深处传来,音色诡谲,却又带着一丝熟悉的旋律。蓝忘机心中一紧,快步朝着笛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转过一道残破的宫墙,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黑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正背对着他站在一片空地上,手中握着一支黑色的笛子,笛音正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在他身前,几只怨气凝聚而成的凶尸正痛苦地嘶吼,却不敢靠近半步。
“魏婴。”蓝忘机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人的笛音猛地一顿,身体僵在了原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三年未见,魏无羡的脸上添了几道浅浅的伤疤,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也比从前黯淡了许多,唯有那双桃花眼,在看到蓝忘机时,依旧泛起了熟悉的光亮。
“蓝湛?”魏无羡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敢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蓝忘机快步走到他面前,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仿佛要将这三年来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他抬手想触碰魏无羡的脸颊,却被魏无羡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听说这里有位用诡道除祟的修士,留下了符纸白梅,”蓝忘机的声音有些失落,却依旧固执地看着他,“所以我来看看。”
魏无羡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黑笛,轻声道:“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有凶尸害人,便顺手除了,不是故意要留下什么记号的。”
“顺手?”蓝忘机反问,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红绳上。那根红绳是当年他在云梦给魏无羡系上的,说是能驱邪避灾,如今红绳已经褪色,却依旧牢牢地系在魏无羡的手腕上,“魏婴,三年了,你到底在躲什么?”
魏无羡沉默了,他抬起头,望向不夜天的天空,雪花正从云层中缓缓飘落,落在他的发梢上。“蓝湛,你明知道,仙门百家容不下我。当年我为了温氏族人,与整个仙门为敌,如今虽然温氏族人在云深不知处安好,可那些人对我的恨意,从来没有消失过。我若回去,只会给你,给云深不知处带来麻烦。”
“我不怕麻烦。”蓝忘机坚定地说,“当年我能为你与仙门为敌,如今也能。魏婴,云深不知处永远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回去。”
魏无羡的眼眶微微泛红,他别过头,不敢再看蓝忘机的眼睛。“蓝湛,你别这样。你是蓝氏双璧之一,是仙门百家敬仰的含光君,你不该为了我,毁了自己的名声。”
“名声于我而言,不及你半分重要。”蓝忘机上前一步,轻轻握住魏无羡的手腕,那根褪色的红绳在两人的指尖间格外显眼,“魏婴,跟我回去吧。我们一起在云深不知处种莲藕,一起喝天子笑,一起看云起云落,好不好?”
魏无羡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看着蓝忘机眼中的真诚与执着,心中那道坚固的防线渐渐崩塌。三年来,他独自一人漂泊在外,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想起云深不知处的冷泉,想起蓝忘机为他温的天子笑,想起两人一起在藏书阁抄书的时光。那些记忆,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可是蓝湛,”魏无羡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怕……我怕我会再次失控,会再次伤害到你。当年我失去控制,害了那么多人,我……”
“我信你。”蓝忘机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定,“魏婴,我知道你本性善良,你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以后,我会陪在你身边,帮你控制怨气,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痛苦。”
魏无羡看着蓝忘机,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他猛地扑进蓝忘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要将这三年来所有的思念与委屈都倾诉出来。“蓝湛,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蓝忘机轻轻拍着他的背,将下巴抵在他的发顶,感受着怀中温热的体温,心中悬了三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知道,我也想你,魏婴。”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的身上,将他们的身影勾勒成一幅温暖的画卷。不远处的废墟上,一朵符纸折的白梅正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几日后,云深不知处的山门前,蓝曦臣看着风尘仆仆的蓝忘机和他身边的魏无羡,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忘机,你们回来了。”
魏无羡有些局促地站在蓝忘机身边,对着蓝曦臣拱了拱手:“曦臣哥,好久不见。”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蓝曦臣笑着说,“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静室旁边的院子,你们住那里正好,也方便照应。”
魏无羡愣了一下,看向蓝忘机,却见蓝忘机正温柔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笑意。“谢谢兄长。”蓝忘机道。
接下来的日子,魏无羡渐渐适应了云深不知处的生活。他不再使用诡道之术,而是跟着蓝忘机一起修炼仙门功法,偶尔也会帮蓝思追他们处理一些简单的除祟任务。闲暇时,他会在静室旁边的院子里种上莲藕,虽然云深不知处的气候不适合莲藕生长,可在蓝忘机的法术加持下,那片荷塘竟也渐渐有了生机。
夜晚,两人会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着天子笑,聊着过去的事情。魏无羡会笑着说起当年在云深不知处偷喝天子笑被蓝忘机抓住的糗事,蓝忘机则会安静地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他遗忘的细节。
“蓝湛,”有一次,魏无羡靠在蓝忘机的肩上,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会的。”他轻声说,“魏婴,只要你愿意,我们会一直这样,直到地老天荒。”
魏无羡笑了,他抬头看着蓝忘机的侧脸,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蓝湛,有你真好。”
蓝忘机低头,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动作温柔而虔诚。“有你,才好。”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落在院子里的梅树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荷塘里的莲藕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忘川雪落,故园春归。原来最好的时光,不过是与你相守,看遍世间烟火,共度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