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淅淅沥沥打在云深不知处的竹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蓝忘机执伞立于雅室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雕的缠枝莲纹,目光却落在庭院里那株新栽的合欢树上——树是魏婴三月前亲手种下的,说等夏天开花时,要在树下摆酒,再教他弹那首在乱葬岗上哼过的不成调的曲子。
雨丝被风卷着扑在脸上,微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些。案上摊着的宣纸已染了半页墨痕,是他方才临摹《清心诀》时走了神,一笔长竖拖出寸余,竟像极了魏婴当年在云深不知处犯禁后,被先生罚抄家规时故意画的小狐狸尾巴。
“蓝湛!”
熟悉的声音裹挟着雨气从院外传来,蓝忘机握着伞柄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他几乎是立刻转身,玄色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却在踏出门槛的瞬间顿住脚步。
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雨打竹叶的沙沙声。风卷着几片被打落的桃花瓣飘过青石板路,落在合欢树新抽的嫩芽上,转瞬又被雨水冲去。
是幻觉。这三个月来,这样的幻觉他已记不清出现过多少次。有时是深夜静室里突然响起的玉佩碰撞声,有时是练剑时耳边掠过的那句“蓝湛你等等我”,更多时候,是像此刻这样,总觉得下一秒就能看见那个穿着红衣的身影,笑着朝他奔来,把沾了酒气的莲蓬塞进他手里。
他缓缓收回脚步,将伞斜斜靠在门边,重新走回案前。指尖拂过宣纸上那道歪斜的墨痕,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魏婴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云深不知处下了场罕见的暴雨,冲刷着山门处的石阶,也冲刷着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
“含光君。”门外传来蓝思追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山下传来消息,说在夷陵附近的渡口,有人看到了……疑似魏前辈的身影。”
蓝忘机握着笔的手一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乌黑。他抬起头,眸色深了些:“详细说说。”
“是负责巡山的弟子回报,”蓝思追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文书,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昨日傍晚在夷陵渡口,有位撑着油纸伞的公子,穿了件红衣,腰间挂着一串莲蓬玉佩,和魏前辈当年的模样很像。那公子在渡口站了许久,直到天黑才离开,弟子没敢贸然上前询问。”
莲蓬玉佩。蓝忘机的心猛地一跳。那串玉佩是当年魏婴生辰时,他亲手雕的。玉佩上的莲蓬颗颗饱满,莲子栩栩如生,魏婴收到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说要天天戴着,就算去夜猎也不摘下来。后来乱葬岗出事,他在废墟里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那串玉佩的踪影。
“知道他去了哪里吗?”他站起身,玄色衣袍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弟子问过渡口的船夫,”蓝思追摇摇头,“说那位公子最后上了去云梦的船,似乎是要去莲花坞。”
云梦。蓝忘机沉默了片刻。魏婴自小在云梦长大,莲花坞于他而言,是比乱葬岗更重要的牵挂。只是当年江氏遭难,莲花坞被烧得面目全非,后来江澄重建莲花坞,魏婴却再也没回去过。
“备马。”蓝忘机拿起案上的避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去云梦。”
“含光君,”蓝思追连忙上前一步,“此刻雨势正急,山路湿滑,不如等雨停了再……”
“不必。”蓝忘机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中,“即刻出发。”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些失态,可他控制不住心里的悸动。三个月来,他走遍了魏婴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从乱葬岗到栎阳,从清河到兰陵,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想错过。
蓝忘机牵着避尘走出雅室,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脚步。守在门外的蓝景仪见他出来,连忙递上一件蓑衣:“含光君,穿上蓑衣再走吧,不然会淋坏身子的。”
他接过蓑衣,随意披在身上,翻身上马。避尘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仰天长嘶一声,踏着雨水朝山门奔去。
雨幕中的云深不知处渐渐远去,蓝忘机伏在马背上,耳边只有风声和雨声。他想起十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魏婴从乱葬岗下来,浑身是伤,却笑着对他说:“蓝湛,我没事,就是有点冷。”那时他本该上前,却因为种种顾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魏婴被江澄带走。
如果当时他能再勇敢一点,如果当时他能说出心里的话,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如今他只能骑着马,在雨夜里奔波,只为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身影。
快马加鞭行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蓝忘机终于抵达云梦境内。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莲花的清香。远处的莲花坞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白色的院墙和青色的瓦檐倒映在湖水中,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他牵着马走到湖边,正好遇到一位撑着船的老船夫。老船夫见他一身白衣,气质不凡,连忙停下船问道:“这位公子,是要去莲花坞吗?”
“请问,”蓝忘机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昨日傍晚,是否有一位穿红衣的公子,从这里乘船去莲花坞?”
老船夫想了想,点点头:“确实有位红衣公子,昨日天快黑的时候上了我的船,说是要去莲花坞寻故人。不过那位公子看着有些奇怪,一路上都在看着湖里的莲花,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他现在还在莲花坞吗?”蓝忘机追问。
“应该还在吧,”老船夫挠挠头,“我把他送到莲花坞门口,看着他走进去的。不过江宗主最近好像不在莲花坞,听说去兰陵参加金氏的清谈会了。”
蓝忘机心中一喜,连忙谢过老船夫,牵着马朝莲花坞走去。
莲花坞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的侍卫见他走来,连忙上前拦住:“请问阁下是何人?来莲花坞有何事?”
“在下蓝忘机,”他报上姓名,“前来寻找一位穿红衣的公子,他昨日傍晚来此。”
侍卫听到“蓝忘机”三个字,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恭敬地行礼:“原来是含光君,失礼了。昨日确实有位红衣公子来此,江宗主不在,是我等将他迎进坞内的,此刻他正在后院的莲池边。”
蓝忘机点点头,快步朝后院走去。穿过几重庭院,空气中的莲花香越来越浓,眼前渐渐出现一片广阔的莲池。池中的莲花已经开了,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在晨光中绽放着。
莲池边的柳树下,站着一个红色的身影。那人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片荷叶,正低头看着池中的游鱼。风吹过,扬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挂着的那串莲蓬玉佩——正是他当年亲手雕的那串。
蓝忘机的脚步顿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喉咙发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熟悉的眉眼。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双桃花眼带着几分笑意,嘴角微微上扬,只是脸色比以前苍白了些,眼底也多了几分沧桑。
“蓝湛?”魏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起来,举起手里的荷叶朝他挥了挥,“你怎么来了?”
蓝忘机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热。他走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终于在这个清晨,在这片莲池边,再次看到了魏婴的笑脸。
“找你。”他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魏婴走上前,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身上还沾着雨水和泥土,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弄成这样?是不是一路赶来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魏婴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温度真实而温暖,让他悬了三个月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魏婴,”蓝忘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再走了。”
魏婴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和疲惫,心里一软。他知道自己这次不告而别让蓝忘机担心了,其实他只是想回云梦看看,看看莲花坞,看看江澄,也想好好想想自己和蓝忘机的未来。
“不走了,”他笑了笑,反手握住蓝忘机的手,“以后都不走了。对了,我在莲池里摘了些莲蓬,你要不要尝尝?还是当年的味道。”
蓝忘机点点头,任由魏婴拉着他走到莲池边的石桌旁。魏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颗饱满的莲蓬,他剥了一颗莲子,递到蓝忘机嘴边:“尝尝。”
蓝忘机张口吃下,清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他看着魏婴认真剥莲子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蓝湛,”魏婴忽然开口,“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云深不知处,偷偷去后山的冷泉游泳,你还被先生罚抄了一百遍家规。”
“记得。”蓝忘机点头,嘴角微微上扬。
“还有,”魏婴继续说,“在清河夜猎的时候,你为了救我,胳膊被妖兽抓伤,我还偷偷给你涂了我自己配的药膏,结果你过敏了,痒了好几天。”
蓝忘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嘿嘿,”魏婴笑了起来,“那时候我不是不知道嘛。对了,我还答应过你,等合欢树开花了,要教你弹那首曲子。现在树应该快开花了吧?”
“嗯,”蓝忘机点头,“已经有花苞了。”
“那等我们回去,就去树下摆酒,我教你弹琴,”魏婴看着他,眼中满是笑意,“这次绝对不会再忘了。”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轻轻收紧:“好。”
风拂过莲池,带来阵阵清香,粉色的莲花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暖而耀眼。
蓝忘机知道,过去的十六年里,他们错过了太多,失去了太多。但从今以后,他不会再让魏婴一个人,不会再让他孤单,不会再让他从自己身边溜走。
往后余生,云深不知处的竹屋会有两人的身影,冷泉边会有两人的笑语,合欢树下会有两人的琴声和酒香。所有的遗憾和错过,都会被时光温柔弥补,所有的等待和期盼,都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一一实现。
他看着魏婴的笑脸,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原来,最好的时光,就是和你一起,看遍世间风景,共度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