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岁深冬，忘机山的雪已经连下了三日。
山巅的静室覆着一层厚雪，檐角悬着的冰棱晶莹剔透，风过之时叮咚作响，像是谁在拨弄断弦的古琴。蓝忘机坐在窗边，指尖执着一支狼毫，宣纸上只落了“忘羡”二字，墨色已干，笔锋遒劲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
他已经在这里静坐了三个时辰。案几上的热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水汽氤氲着爬上窗棂，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又顺着木纹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那时他还不是独守忘机山的隐者，而是云梦江氏人人称羡的含光君，身边总跟着那个笑起来眼角弯弯、会扯着他的衣袖喊“蓝湛”的少年。魏无羡总爱在雪地里撒野，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袍，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格外扎眼，他会团起雪球偷袭蓝忘机，然后趁着对方抚琴的手一顿，笑着跑开，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雪。
“蓝湛，你看这雪多好，我们去堆雪人啊！”
“蓝湛，我烤了红薯，分你一半，可甜了！”
“蓝湛，忘机山的雪是不是永远不会停？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在这里？”
少年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蓝忘机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玻璃，那里映出他孤清的身影，墨色的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眼底是化不开的寒凉。
三年前的那场浩劫，仙门百家围剿乱葬岗，魏无羡为护温氏族人，以一己之力对抗三千修士。蓝忘机那时正在云深不知处处理族中事务，等他赶去时，只看到漫天火光，还有魏无羡坠落悬崖的那一幕。红衣翻飞，像一只折翼的蝶，在他眼前缓缓坠落，连同他的心一起，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疯了一般冲过去，却只抓到一片染血的衣角，还有那句用尽最后力气喊出的“蓝湛，等我”。
这一等，就是三年。
仙门百家都说魏无羡死了，死在了乱葬岗的火海与悬崖之下，尸骨无存。可蓝忘机不信。他辞去了云梦江氏的职务，带着那片染血的衣角，隐居在了忘机山。这座山是他们年少时一起发现的秘境，山清水秀，远离尘嚣，魏无羡说过，等他们老了，就在这里建一座小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如今小屋建起来了，却只剩他一人。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卷着雪花，打在窗上沙沙作响。蓝忘机收回思绪，重新拿起笔，想要继续写下去，可笔尖刚落下，就被一滴突如其来的水珠晕开了墨色。他抬手抚上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浸湿了衣襟。
他从不轻易落泪，可在这漫长的三年里，每当夜深人静，每当看到与魏无羡相关的一切，泪水总会不受控制地滑落。他走遍了乱葬岗周围的山川河流，翻遍了每一处可能的角落，却始终没有找到魏无羡的踪迹，甚至连一丝气息都没有。
“魏婴，你在哪里？”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思念与煎熬，“你说过会等我，为何让我等了这么久？”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雪。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蓝忘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几乎是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门口。
三年来，他无数次在这样的响动中燃起希望，又无数次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中失望。可这一次，他莫名地觉得，或许不一样。
他推开房门，一股寒风裹挟着雪花涌了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雪地里，一道单薄的身影正扶着门框，艰难地站立着。
那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袍，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沾满了泥污和雪水，看不清容貌。他身形单薄，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咳嗽，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蓝忘机的心猛地一紧，他快步走上前，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就在这时，那人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望了过来，那眼神熟悉又陌生，带着疲惫、痛苦，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蓝……蓝湛？”
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蓝忘机的耳边。
是他！是魏无羡的声音！
蓝忘机的身体瞬间僵住，眼眶瞬间红了。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人的脸颊，却又怕这只是一场幻觉，怕一触碰，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魏婴……”他声音颤抖，几乎不成调，“真的是你？”
魏无羡看着他，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混合着脸上的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想笑，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身体一软，便朝着蓝忘机倒了过去。
蓝忘机立刻伸手将他抱住，入手一片冰凉，单薄的衣袍根本无法抵御刺骨的寒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虚弱，气息微弱，身体还在不停颤抖。
“魏婴！魏婴你怎么样？”蓝忘机心急如焚，抱着他快步走进屋内，将他安置在暖榻上，又立刻转身去烧热水，拿干净的衣物和伤药。
屋内的炭火很旺，驱散了些许寒意。魏无羡躺在榻上，微微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蓝忘机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脸颊，一点点抹去泥污，露出了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庞。
三年未见，魏无羡清瘦了许多，眼角的少年气褪去了不少，添了几分沧桑，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只是此刻盛满了疲惫与伤痛。额头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鬓角，想来是当年坠落时留下的。
“蓝湛……”魏无羡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守在床边的蓝忘机，声音依旧沙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一直在等你。”蓝忘机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蓝忘机用自己的掌心紧紧包裹着，想要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我说过，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魏无羡看着他，眼中的泪水再次滚落，他虚弱地笑了笑：“对不起，蓝湛，让你等了这么久。”
原来，当年魏无羡坠落悬崖后，并未死去。悬崖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他被河水冲走，昏迷了数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位隐居在深山的老医者所救。只是他伤势过重，尤其是腿部和肺部，受损严重，一直昏迷不醒，断断续续躺了两年多才醒过来。
醒来后，他失去了部分记忆，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影，记得一个名字，却想不起具体的过往。老医者告诉他，他身上有多处剑伤和符咒痕迹，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魏无羡在老医者的照料下慢慢恢复，记忆也一点点回笼，当他想起蓝忘机，想起忘机山的约定时，便立刻动身，不顾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一路辗转，朝着忘机山赶来。
路途遥远，又恰逢寒冬，他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尽，只能靠乞讨和采药为生，伤口多次裂开，受尽了苦楚。可一想到蓝忘机可能还在等他，他就咬牙坚持着，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这里。
“我记起忘机山的方向，记起我们的约定，”魏无羡看着蓝忘机，眼中满是愧疚，“可我走了太久，太久……蓝湛，你有没有……有没有怪过我？”
蓝忘机轻轻摇头，指尖抚过他额头上的疤痕，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我从未怪过你，我只怪自己，当年没有在你身边。”
如果当年他能早点赶到，如果他能和魏无羡并肩作战，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自责，自责自己的无能为力。
魏无羡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蓝忘机的脸颊，感受到他脸上的冰凉，心疼地说：“蓝湛，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这三年，你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那微弱的温度：“没有你的日子，再好的饭菜，也索然无味。”
魏无羡鼻尖一酸，忍不住哽咽起来：“蓝湛，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蓝忘机打断他，眼神坚定，“你能回来，就好。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魏无羡重重地点头，泪水滑落得更凶，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伸出手臂，想要抱住蓝忘机，却因为牵动了伤口，忍不住痛呼一声。
“别动！”蓝忘机立刻扶住他，脸上满是担忧，“你的伤还没好，别乱动。”
他拿出伤药，小心翼翼地为魏无羡处理身上的伤口。魏无羡的身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疤痕，有的是当年围剿时留下的，有的是这三年来赶路时不小心摔伤的。每看一处，蓝忘机的心就揪紧一分，眼中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疼吗？”他轻声问，动作愈发轻柔。
魏无羡摇摇头，看着蓝忘机专注的侧脸，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不疼，有你在，就不疼了。”
蓝忘机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那目光中满是依赖与爱意，像一束光，照亮了他这三年来灰暗的生活。他的心瞬间被填满，所有的思念、自责、煎熬，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庆幸与珍惜。
处理完伤口，蓝忘机端来一碗温热的姜汤，小心翼翼地喂魏无羡喝下。姜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气，魏无羡感觉舒服了许多，疲惫感也随之而来。
“蓝湛，我有点困了。”他打了个哈欠，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睁不开。
“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蓝忘机为他掖好被角，坐在床边，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
魏无羡安心地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微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或许是这三年来太过疲惫，或许是感受到了身边人的气息，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蓝忘机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屋内的炭火却烧得正旺，温暖了整个房间，也温暖了两颗久别重逢的心。
他就这样守着，一夜未眠。看着魏无羡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看着他眉头舒展，不再有梦中的痛苦，蓝忘机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天亮时分，雪终于停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照在魏无羡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魏无羡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蓝忘机依旧坐在床边，眼神温柔地看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蓝湛，早。”
“早。”蓝忘机回以微笑，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露出如此真心的笑容，像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他起身去准备早餐，煮了软糯的白粥，还有几个清淡的小菜。魏无羡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慢慢调理。
魏无羡靠在床头，看着蓝忘机忙碌的身影，心中满是暖意。阳光洒在蓝忘机的身上，为他墨色的衣袍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清冷，多了几分烟火气。
“蓝湛，”魏无羡轻声喊他，“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
蓝忘机回头，看向他，眼中带着笑意：“好。”
“还要一起烤红薯，你一个，我一个。”
“好。”
“还要一起去山上看日出，看日落，看遍忘机山的每一处风景。”
“好。”蓝忘机一步步走向他，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魏无羡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他知道，这三年来，蓝忘机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自己。这份深情，他无以为报，只能用余生来陪伴。
接下来的日子，蓝忘机悉心照料着魏无羡的身体。他每天都会为魏无羡熬制汤药，准备营养丰富的饭菜，陪着他在院子里散步，呼吸新鲜空气。魏无羡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神也愈发明亮。
天气好的时候，蓝忘机会扶着魏无羡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为他抚琴。琴声悠扬，不再像过去三年那样带着孤寂与悲伤，而是充满了温暖与希望。魏无羡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偶尔会跟着琴声哼唱几句，画面温馨而美好。
“蓝湛，你的琴弹得越来越好了。”魏无羡由衷地赞叹。
蓝忘机停下手指，看向他：“只为你弹。”
魏无羡脸颊微红，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将头埋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心中满是幸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魏无羡的身体彻底康复了。他不再是那个虚弱不堪的模样，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
这一天，忘机山又下起了雪，不大，像是柳絮纷飞。魏无羡拉着蓝忘机的手，跑到院子里。
“蓝湛，我们堆雪人吧！”他兴奋地说，像个孩子一样，团起一个雪球。
蓝忘机看着他雀跃的身影，眼中满是宠溺：“好。”
两人一起堆雪人，魏无羡负责滚雪球，蓝忘机负责塑形。雪人的脑袋有点歪，鼻子是用一根胡萝卜做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石子，看起来憨态可掬。
“蓝湛，你看，像不像你？”魏无羡指着雪人，笑着说。
蓝忘机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不像你。”
魏无羡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清脆，回荡在院子里，惊起了枝头的积雪。他趁蓝忘机不注意，团起一个小雪球，朝着他砸了过去。
“偷袭成功！”他得意地扬起下巴。
蓝忘机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团起一个雪球，轻轻朝着魏无羡砸去。雪球落在他的肩头，碎成了一片雪花。
“蓝湛，你敢砸我！”魏无羡故作生气，又拿起一个雪球砸了过去。
院子里顿时充满了两人的欢声笑语，雪花纷飞，红衣与墨衣在白雪中交织，构成了一幅最美的画卷。
堆完雪人，两人回到屋内，蓝忘机烤了红薯，外皮焦黑，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剥开一个，吹了吹，递到魏无羡嘴边。
“小心烫。”
魏无羡咬了一口，软糯香甜，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他眯起眼睛，满足地说：“真甜，比小时候吃的还要甜。”
蓝忘机看着他的模样，嘴角扬起温柔的笑容，自己也剥开一个，慢慢吃着。
屋内炭火旺盛，窗外雪花纷飞，两人相对而坐，吃着烤红薯，聊着过往的趣事，聊着未来的打算。没有仙门百家的纷争，没有世俗的偏见，只有彼此，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蓝湛，”魏无羡放下手中的红薯，看着他，眼神认真，“我们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再也不出去了。”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好，永远留在这里，再也不分开。”
他知道，魏无羡经历了太多的纷争与伤害，早已厌倦了江湖的打打杀杀。而他，也只想守着魏无羡，过安稳平静的日子。
夜色渐深，雪又大了起来。蓝忘机和魏无羡躺在床上，相拥而眠。魏无羡靠在蓝忘机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感到无比安心。
“蓝湛，”他轻声说，“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蓝忘机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我也是。”
窗外的雪还在下，覆盖了山川，覆盖了大地，却盖不住屋内的温暖与深情。忘机山的雪，似乎真的永远不会停，就像他们之间的情意，历经风雨，不离不弃，终将在岁月中沉淀，化为永恒。
往后的每一个冬天，忘机山的雪地里，都会有两个身影相伴，堆雪人，烤红薯，听琴音，看日出日落。他们的笑声，会随着风雪，传遍山间的每一个角落，诉说着一段跨越生死、不离不弃的深情。
而那间小小的静室，也因为有了两人的陪伴，不再孤寂，充满了烟火气与幸福感，成为了忘机山上最温暖的所在。雪落忘机山，情定此生缘，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