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三年春,濠州城外的冻土刚化开一层,朱元璋已率领三千人马踏上了前往定远的路途。队伍里多是濠州本地的庄稼汉,手里的武器杂七杂八,有锄头改的矛,有砍柴的斧,甚至还有人背着家里的菜刀——这些人昨日还是在田埂上刨土的农夫,今日便成了要去夺城的兵。
朱元璋骑着一匹瘦马走在队伍最前,身上的棉甲是马氏连夜缝补的,胸口处还留着上次守城时的刀痕。他不时勒住缰绳回头望,看队伍的行进是否齐整,看哪个弟兄的草鞋磨破了,便让亲兵递上一双备用的——这些细节,是他在皇觉寺当行童时就养成的习惯,知道最不起眼的小事,往往能暖透人心。
“朱将军,”徐达催马跟上,手里拿着一张揉得发皱的地图,“前面就是张家堡,探说那里有支地主武装,领头的叫缪大亨,手里有五千多人,靠着堡子的高墙自保,既不投元军,也不附红巾。”
朱元璋勒住马,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堡墙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五千人?倒是块好料子。”他翻身下马,走到路边田埂上,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这地方的土肥,庄稼长得好,可惜被兵祸糟践了。”
田埂边卧着几个饿殍,身上盖着枯草,露在外面的手像枯树枝。徐达别过脸,声音发闷:“去年冬天,缪大亨为了囤粮,把周边村子抢了个遍,百姓要么逃了,要么就……”
朱元璋把土攥紧,指节泛白:“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但硬打不行,张家堡墙高,我们兵力不足,耗不起。”他沉吟片刻,对徐达道,“你带两个人,换上百姓的衣服,去堡里探探虚实,就说……我们是濠州来的义军,想借道去定远,只求给些水粮,绝不动他们的东西。”
徐达领命而去,朱元璋则让队伍在堡外三里处扎营。他没让士兵们闲着,而是带着人去附近的村子里帮百姓清理废墟——那些村子早已空了,只剩下断墙残垣,他们便把能修好的屋子修补好,把饿死的人挖坑埋了,还在村口竖起木牌,写上“红巾军过,秋毫无犯”。
傍晚时分,徐达回来了,身后跟着个穿着绸缎长衫的中年人,自称是缪大亨的账房先生。那先生三角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算计,一见面就拱手:“朱将军远道而来,我家头领本想亲自迎接,只是堡中事忙,特派小的来问问,将军带这么多人马,究竟是借道,还是想……借堡?”
朱元璋正在篝火边给一个伤兵包扎伤口,闻言抬头笑了笑:“先生多虑了。我们是去打定远的元军,路过贵地,只求一口水喝,若有多余的粮食,还请分些,日后定当奉还。”他指了指营里的士兵,“你看我这些弟兄,穿的是布衣,拿的是农具,哪像是来抢地盘的?”
账房先生扫了眼营中,见士兵们都在忙着劈柴挑水,没人喧哗,甚至还有人在帮附近的孤老修屋顶,不由得愣了愣。他在张家堡待久了,见惯了兵匪烧杀抢掠,还是头回见这样的队伍。
“粮食嘛……”账房先生拖长了调子,“堡里也不宽裕,不过将军既然开口,小的回去跟头领说说,看能不能匀出些陈米。”
朱元璋知道他是想讨价还价,却不点破,只道:“多谢先生。另外,我营里有些伤兵,若是堡里有郎中,还请借我们用用,药钱照付。”
账房先生应了,转身回堡。徐达低声道:“这老小子眼神不正,怕是没安好心。”
“他安不安好心不重要,”朱元璋添了根柴,火苗蹿得更高,“重要的是,堡里的士兵想不想过好日子。缪大亨克扣军饷,抢百姓的粮,他手下的人早晚会恨他。”
果然,半夜时分,一个黑影摸进了营寨,被巡逻的士兵逮个正着。那人自称是张家堡的亲兵,扑通跪在朱元璋面前:“朱将军,我家头领让账房先生稳住您,其实暗地里已派人去定远搬元军,想前后夹击把您灭了!”
朱元璋并不意外,扶起他问:“你为何要告诉我?”
“将军,”那亲兵抹着泪,“我爹娘就是被缪大亨抢了粮食饿死的!我在他手下忍辱负重,就是想找机会报仇!堡里像我这样的弟兄还有不少,大家早就受够他了!”
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你回去告诉信得过的弟兄,今夜三更,我带人马在堡外接应,你们在里面打开城门,事成之后,缪大亨的家产全部分给弟兄和百姓,有愿意跟我去打定远的,我朱元璋一律平等相待。”
那亲兵磕了个头,感激涕零地去了。徐达有些担心:“万一他是诈降怎么办?”
“那就跟他拼。”朱元璋抽出刀,在月光下看了看刀锋,“但我信他眼里的恨,那是装不出来的。”
三更刚到,张家堡的西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便见城门缓缓打开,一个火把在空中画了个圈——是约定的信号。朱元璋一挥手,三千人马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堡内果然乱了套,缪大亨的亲信还在睡梦中,就被自己人绑了。缪大亨穿着睡衣从宅院里冲出来,举着刀大喊:“反了!都反了!”话音未落,就被一个昔日的亲兵从背后捅了一刀。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那亲兵眼里的恨意,倒在地上时,嘴里还喃喃着:“我的粮……我的堡……”
天大亮时,张家堡已换了主人。朱元璋站在堡墙上,看着士兵们把缪大亨囤积的粮食分给百姓,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人捧着米袋痛哭,忽然对身边的徐达道:“你看,民心其实很简单,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就愿意跟你走。”
徐达点头:“现在我们有了五千降兵,加上原来的三千,足足八千人马,拿下定远更有把握了。”
“不,”朱元璋摇头,“这八千人里,有不少是被迫跟着缪大亨的,得筛一筛。”
他下令,愿意回家的,分三斗米路费;愿意留下的,必须遵守军纪——不许抢百姓东西,不许欺辱妇女,缴获的财物一律归公,有功者重赏。结果,竟有六千多人愿意留下,其中不少人说:“朱将军待我们像人,就是死也跟着您。”
朱元璋将这六千人编练成队,亲自教他们列阵,徐达教他们刀法,周德兴教他们射箭。他还在堡里开了学堂,请识字的先生教士兵们认字,哪怕只是认“红巾军”“杀元军”这几个字——他知道,一群有念想的兵,才能打硬仗。
半月后,队伍开拔,前往定远。路过一个叫驴牌寨的地方时,又遇到了一支义军。这支义军的头领叫秦把头,手下有三千人,却被元军困在寨里,断了粮草,正走投无路。
朱元璋派使者去说降,秦把头却回信说:“想让我归降,除非朱将军亲自来跟我喝三杯。”
徐达劝道:“这秦把头反复无常,怕是有诈,将军不可冒险。”
朱元璋却笑了:“他越是这样,越说明他心里慌。我去。”
他只带了两个亲兵,骑着马进了驴牌寨。秦把头果然在寨门里埋伏了刀斧手,见朱元璋只带两人,倒有些意外。
“朱将军倒是胆子大。”秦把头端着酒碗,皮笑肉不笑。
“我胆子不大,只是信秦头领不是小人。”朱元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元军就在寨外,你我都是义军,本该同仇敌忾,却在这里互相提防,岂不是让元军笑话?”
秦把头愣了愣,看着朱元璋坦荡的眼神,忽然把碗一摔:“罢了!我秦某混了半辈子,没服过谁,今天就服你朱将军!我这三千人,归你了!”
原来,秦把头是怕归降后被卸磨杀驴,故意试探,见朱元璋如此坦诚,反倒放下了戒心。
就这样,朱元璋的队伍像滚雪球一样壮大,等到达定远城下时,已有近两万人马。
定远是元军在江淮的重镇,守将张知院是个狠角色,手里有五万精兵,城墙高厚,易守难攻。朱元璋围着城看了三日,没找到破绽。
“将军,要不硬攻吧?”周德兴急了,“咱们人多,耗得起!”
朱元璋摇头:“硬攻伤亡太大,不值当。”他指着城东北角的一处土坡,“那里的城墙是新修的,夯土不实,或许是个机会。”
他让人在城外搭建高台,每天在台上指挥士兵操练,故意让张知院看到。张知院果然放松了警惕,以为朱元璋只是在虚张声势。
夜里,朱元璋却亲率五千精兵,带着锄头、铁锹摸到东北角的城墙下,悄悄挖起了地道。士兵们轮流作业,把挖出来的土用布包着运走,半点声响都没弄出来——这些活儿,他们在家种地时干了一辈子,熟得很。
三日后的深夜,地道终于挖到了城墙下。朱元璋让人在地道里填满火药,点燃引线后,带着人迅速后撤。
只听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东北角的城墙被炸出一个丈余宽的缺口!
“冲啊!”朱元璋振臂高呼,率先从缺口冲了进去。
城楼上的张知院被爆炸声惊醒,见城墙塌了,顿时慌了神,大喊着调兵去堵。可元军早已被红巾军的气势吓破了胆,哪里挡得住?
激战至天明,定远城被攻克,张知院兵败自刎。朱元璋走进县衙时,见大堂上还摆着元顺帝赏赐的“剿匪有功”匾额,他让人把匾额摘下来,劈了当柴烧。
“将军,”徐达进来禀报,“城里的粮仓找到了,还有不少兵器铠甲,足够我们用一阵子了。”
朱元璋点点头,走到窗边,看着街上的百姓。起初,百姓们还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红巾军只是贴告示,说“秋毫无犯,开门营业者免税三月”,才渐渐有胆大的打开门,甚至有人端着水出来给士兵喝。
“徐达,”朱元璋忽然道,“你去把城里的乡绅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乡绅们来了,一个个战战兢兢,以为朱元璋要抄他们的家。没想到,朱元璋却给他们让座,还让士兵上了茶。
“诸位,”朱元璋开门见山,“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以前给元军当差,甚至帮着他们欺负过百姓。但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乡绅们愣住了。
“我只要求你们做三件事,”朱元璋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把囤积的粮食拿出来一部分,借给百姓度春荒,秋收后还你们,一分不少;第二,有子弟愿意从军的,我们欢迎,不愿的,绝不勉强;第三,帮我们联络周边的工匠,我们要修城墙,造兵器,工钱照付。”
一个白胡子乡绅颤声问:“将军……真的不杀我们?”
“杀你们容易,”朱元璋看着他,“但杀了你们,谁帮百姓种地?谁帮我们管账?我朱元璋要的是天下太平,不是血流成河。”
乡绅们这才放下心来,纷纷应承。其中一个叫李士元的老秀才,拱手道:“将军仁德,老朽佩服。老朽愿献一策:如今四方战乱,百姓流离,将军可在定远开仓放粮,招抚流民,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耕种,这样既得了民心,又有了粮草来源,何乐而不为?”
朱元璋眼睛一亮,起身向李士元作揖:“先生此言,说到我心坎里了!”他当即任命李士元为军中参谋,负责安抚流民、整顿户籍。
消息传出去,周边的流民纷纷涌向定远,短短一个月,就来了数万人。朱元璋让人划分土地,发给农具,还派人教他们耕种——这些昔日的士兵,脱下战袍拿起锄头,还是那个最懂庄稼的农夫。
定远城渐渐恢复了生气,街上有了叫卖声,田里有了耕牛,连孩子们都敢在军营外追逐打闹了。朱元璋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了钟离老家的那片田,想起了父亲在田里劳作的背影。
“重八,”马氏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件新做的夏衣,“李秀才说,你这招‘耕战结合’,比单纯打仗管用多了。”
朱元璋接过夏衣,摸了摸上面细密的针脚,笑道:“还是妹子懂我。光靠刀枪打不下天下,得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他们才会跟你走。”
他看向南方,那里是滁州,是和州,是更广阔的天地。他知道,定远只是一个起点,前路还有无数硬仗要打,还有无数人心要收服。但他不怕,因为他身后,已站着无数渴望太平的百姓;他手中,已握着那把能劈开黑暗的刀——那刀,不仅是铁做的,更是民心做的。
夕阳西下,将定远城的影子拉得很长。城头上的“朱”字大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